奔月的神話沒有西方古希臘神話的浩瀚悲壯,卻有著一份蒼涼和淒美。上個世紀之初,大文豪魯迅把奔月的神話改編成短編小說〈奔月〉,收編在《故事新編》裡,魯迅把大量對當代現實生活的諷刺和個人理想,以寫實的手法,熔鑄在新編的神話之中。今天,人類已經實現了登月的不朽創舉,也狠狠地踏碎了傳頌千古的奔月神話,現在劇場創作者再改編《故事新編》的〈奔月〉,修補了〈奔月〉的結局,也宣布了奔月神話的覆滅。
魯迅的故事是描寫善射的羿射下了九個太陽,射殺了封豕長蛇,最後把原野上的野獸「射得遍地精光」,只好在「無物之陣」上奔馳,天天跟妻子嫦娥吃烏鴉炸醬麪。嫦娥終於熬不過生活,鋌而吞下金丹,飛仙去了。劇場裡《故事新篇之奔月》延伸了魯迅的文字,從盤古開天辟地說起,到上天派下羿射日殺蛇,然後嫦娥竊藥奔月,最後以人們蒼茫地登月作結,勾勒了一個完整的劇場故事。如果我們認為,魯迅的〈奔月〉是以小觀大,直指作者的宇宙觀,《故事新篇之奔月》卻有一種回歸神話美學的態度,演員身穿素白衣裳,紮著鮮艷髮飾,配以幾近荒蕪的舞台和大量群舞形體,構成了一個漫畫化了的原始群族的祭儀,簡潔生動地呈現出這些我們熟悉得過份的神話故事。有趣的是,他們把神話故事編排成一些集體遊戲,而不再是展現其神秘迷離的色彩:在天地一片混沌之際,開天辟地的盤古出現了,不是平地一聲雷,而是藉說書人之口溫婉地道出,盤古的身軀是一個又一個丁方的小燈籠,輕巧地運轉、分裂;十位演員飾演天神頑皮的兒子們,把大地照得「焦稼殺木」,羿走到他們當中,「噓」的一聲,他們便紛紛倒下;羿四出射獸,眾野獸居然在門外守候,極盡餡媚,務求博得羿的「賞識」,卻又是如此荒謬。神話在眾演員和導演手裡,全都變成了劇場的遊戲,生機勃現,妙趣橫生。
創作者選擇以「奔月」為題,除了完成《故事新編》系列,當然也是看到「奔月」本身的豐富意象。月亮是黑夜中唯一的光明物,但同時亦是夜黑的標記。神話裡沒有交代嫦娥奔月的意圖,也沒交代她的去向,因此能讓創作的人發揮無限想像。魯迅把「奔月」詮釋為逃避,而劇場創作者卻把「奔月」說成是隔絕。在劇場裡,嫦娥奔月之後,祖國的征月先鋒遇不到嫦娥,於是我們便只記掛著月亮,只記掛著中秋,甚至乎,中秋已不再跟甚麼嫦娥月亮有關,演員們從月餅盒裡拿出來的,都不過是自己想當然的物件,跟月亮沒有關係,跟別的人也沒有關係。最後,隱伏在暗角中的嫦娥提起了電話,跟那個毫不識趣、經常在觀眾席上打電話的人接上了,嫦娥問:「你是誰?」,觀眾席上的人卻說:「我是嫦娥。」隨即飄然離去,這一切都彷彿意味著月上、凡間,觀眾、劇場,總是隔絕一堵牆,正如神話相對於現世、浪漫相對於現實,永遠都在這堵牆的兩岸。
讓我們想想,人們愛聽編得動人的神話故事,討厭硬梆梆的太空船踏碎浪漫。弔詭地,我們卻正正活在這個硬梆梆的時空裡面,審視著月奔神話的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