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讀到莫兆忠的一篇文章,裡面有這樣的一個觀點:澳門的「巨變」不是發生在1999年,而是在2004年前後。那幾年澳門發生了幾件大事:「金沙」賭場開業,賭權開放;澳門歷史城區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還有爆出歐文龍巨額貪污案。莫兆忠認為,在這個「巨變」的背景下,澳門的劇場創作也充滿了焦慮和懷舊思緒。(註一) 在這一段分析裡,我注意到一個有趣現象:澳門城市的「巨變」是一場粉飾盛世的表演,而在鎂光燈沒有照到的陰影位置,劇場創作者總是費盡心思,要在歷史和庶民岩層中挖掘出那些被壓抑的澳門本土性,同時要把那場他們看起來虛假醜陋的盛世表演,剔出本土性之外。於是,懷舊情結和藝術創作的想像力叠加共生,大家似乎也找到一個逃命出口:拒絕直面澳門城市的癥結,沉醉在一種浪漫化的本土想像之中。
在這個背景之下,我也份外覺得《大世界娛樂場》的力度是何等驚人了。去年「足跡」的年度大作《咖哩骨遊記》以揉合口述歷史和現代寓言的方式,試圖建構出一個詩意甜美的澳門本土,但這種構作只能在劇場和現實之間留下詩意的距離,卻未有直擊現實的重心。因此,《大世界娛樂場》的筆鋒轉幅之大,甚至到了一個如刀刃鋒利的地步,足以在澳門本土性最後一道浪漫防線上,割出一條清瀝的血痕。劇中乾脆俐落地把「賭場」這一意象跟「澳門」完全重叠了,在劇場正上方是一幅澳門地圖,其下則是一張綠色賭桌面,劇中以選擇遊戲為序幕,一系列二選一的題目由一群圍圈而坐的演員輪流說出,選項涵蓋日常生活社會文化政治經濟,這彷彿道出了人的意志乍看自由,卻暗地裡受到二元選擇結構所束縛。於是一幅暗喻澳門本土情態的圖景就躍然台上了:澳門社會正是一個選擇遊戲,人的選擇是虛假的,因為那都是一場賭博,而且是一場只有莊家才會贏的賭博。
可以說,「賭場」不是「澳門」的隱喻,賭場就是澳門本身。《大世界娛樂場》所要探討的不是賭場這個城市結構,而是一個「人的境況」的問題。劇中覆蓋了好幾個人與賭場的故事,有的角色較為典型化,像相信賭能發達的阿茂、幾個如數字一樣在賭場工作的人,幾個分別來自香港、澳門、台灣和大陸的賭徒等等,他們的生活或多或少跟賭場有關,也或多或被「賭場」這個城市結構所異化。另有一些角色卻較有血肉,像異地戀人Ken和Sarah,以及周先生和周太太,他們乍看沒有遭到徹底異化,如Ken從馬來西亞來澳門工作賺錢,然後環遊世界,而Sarah也知道Ken終於會離開她,因此他們只相信生活中的「小確幸」(一份微小但確實的幸福);來自台灣的周太太一直被教導要以婚姻為女人的歸宿,但在結婚十周之後,丈夫投資失利且身患癌症,她只好在澳門賭場裡搏一鋪,居然給她贏了一億,終於她可以選擇醫好丈夫,或拿著大筆金錢離開他。這些角色血肉清晰,而他們確實能掌握生活中的某些選擇,而不致徹底異化。但正是他們沒有完全變成一個數,在異化和自由之間,他們才有生活的質感,他們才懂得什麼是生活之痛。
由此,從典型到具體,人在賭城結構中的境況,終被描述得更為細密,更為深刻。饒有味道的是,在一眾演員以外,還有一個讀信人——那恰恰是由聯合編劇莫兆忠兼演——冷眼旁看著事態發現,然後在適當時候讀出一封懷舊味濃的家書。如果說,劇中那些人物正代表著澳門當下的眾生百態,呈現出澳門作為一個當代全球資本主義的高密縮影,那麼讀信人的形象大概就是澳門這群本土意識強烈的藝術創作者的夫子自道。當城市變成賭場,有些人徹底異化,有些人則在尚未完全異化中感到焦慮,讀信人看在眼裡,還是無法迴避那一個有關澳門本土性的核心問題:當賭場結構成為了澳門人的生存境況,空談懷舊已不再湊效,那封家信還可以寄到哪裡呢?
編導高俊耀是馬來西亞人,他的參與可能就是扭動整個澳門本土想像的關鍵。《大世界娛樂場》的文本負磅很重,而編導的調度則靈巧多變,遊戲性強,確能迸發出潛藏於文本的媚韻,劇場能量澎湃滿溢。而尤堪玩味的是,劇中幾乎已徹底剝掉了我曾在很多澳門本土創作中都看到的浪漫想像,而滲透出一種乍看憤恨卻暗藏絕望的感懷。劇中對賭城謬象已描寫得絲絲入扣,直如一份批判宣言。但在躊躇之間,一份無力的絕望感卻乍現於讀信人的家信中。《大世界娛樂場》一劇提供了一個關於澳門本土想像的藝術性範式轉移:把懷舊改寫成憤恨,而焦慮則同時被修訂為絕望。只是,在金玉其外的盛世帷幕下,難道我們還需猶疑是否要把事情想像得那麼糟嗎?難道絕望感仍然是藝術家的多愁善感嗎?而劇場的力量恰恰在於,它能把這種糟透的生活感受加以藝術化和具體化,並以藝術之名持續敲問,把一份連政治行動也無法提供的「希望感」,偷偷斧鑿出來。
註一:莫兆忠:〈尋找澳門——近十年澳門劇場創作中的「澳門」〉。《新世紀華文戲劇研究:第八屆華文戲劇節(澳門‧2011)》(澳門:澳門華文戲劇學會,2012),頁401 – 4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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