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流感》肯定是一場隱喻。然而隨著它從一部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的桂冠名著,改編成一齣由中國國家級編導組合共同泡製,卻由香港話劇團製作的香港演出後,當中所隱喻的,顯然已跟著文本的翻譯旅行而變異、深化或淡化。
對於薩拉馬戈的原著,我們通常的解讀是:將具傳染性的盲目病理解為人類理性的集體喪失,正如作者也如是說:「盲目並非真的盲目,這是對理性的盲目。我們都是理性的人,但是沒有理性的行為。」好個諾貝爾獎評審觀點!那就是:一種對全體人類的永恆關懷。
之不過,《盲流感》的改編演出,先天上就注定了不能只停留在這種高層次的論調裡,而必須落回香港的具體文化情境中,我們方能對箇中隱喻有更精準的考察。舞台劇版故事細節和結局跟小說版稍有差異,但故事框架則大致相同。劇中場景設定成一個典型的城市,而城市中的人,即故事中的角色,同樣是一些在城市中的典型人物:醫生、妻子、小偷、警察、妓女、軍人……雖然從佈景設計和人物造型上,我們似乎看到一點中國現代城市的特徵,但這顯然只是反映了導演的美學喜好,劇中的基調依然保留原著中的宇宙性關懷。
故事從一個「偶然」展開:一個正在開車的人在繁忙的路口前突然失明,由此盲目病便開始漫延。在開場之初,觀眾很快便從佈景、人物造型、以及人們熙攘得如行軍步操一般的動作調度中,看見了一個特徵模糊的城市形象。現代性濫觴令我們深信理性能主宰一切,而這個特徵模糊的城市正正是典型的「理性實驗場」,用以驗證一切可能的變化都應該盡在理性計算之內。這個開場調度的巧妙之處,就是在於以三描兩筆就能勾勒出「理性實驗場」的城市本質,然後透過第一個失明者的慘叫聲,把工具理性中所蘊含的「偶然性」爆發出來。
這種「偶然性」意味著什麼呢?如果城市象徵了工具理性的極致,那麼這丁點的「偶然性」正好是工具理性的漏洞,證明了工具理性的失效。從故事的往後發展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偶然性」並不在工具理性的計算之內,眼科醫生有能力治好任何突如其來的普遍眼疾,卻對「白色眼疾」束手無策,甚至連自己也盲了;政治和國家的任務本來是保護人民,但現在卻成為禁閉和屠殺人民的劊子手,象徵國家的警察和軍人也淪為被遺棄和屠殺的對象。這就是現代性的徹底失效、工具理性的徹底覆亡,當我們迷信理性能解決一切問題,這種「偶然性」的蝴蝶效應卻告訴你,現代的工具理性本來就是千瘡百孔。而這也就是全劇上半場的隱喻。
下半場的隱喻,其實並不是上半場的延伸,而是導入了另一個主題:人性的高度扭曲。下半場一開始,本來衣著仍然光鮮的失明群眾全都改穿了襤褸的衣布,這不僅是配合情節發展的技術性設計,更暗示了下半場的環境雖是上半場的延伸,卻已高速進入了一個蠻荒世界。在這個世界裡,理性是否失效已無關痛癢,剩下的就只有關於人性與生存的問題:當生存環境日益惡劣,人的尊嚴和日漸敗壞,搶掠、強暴、屠殺、復仇、弱肉強食無日無之,盲目與否已經沒有意義,因為「看得見」已退化成一種生存的優勢,跟理性毫無關係。因此當唯一沒有失明的醫生妻子最終被獸性打倒,她反而成為了最利害的殺人者。可以說,整個下半場並沒有鮮明的戲劇性轉折,我們幾乎從一開始已經預知了人性的集體墮落,這既是一種戲劇手法,也是一種後現代式的悲觀想像。
正因如此,劫後重生的結局才最堪我們細味。劇中角色說:「城市跟從前一模一種,但我們已經不同了」。有所不同的,並不是人的生存狀態或是對理性和人性的各種理解,而是人從此背負著永遠無法解脫的「罪」。德國哲人阿多諾曾說:「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每一個民族,或每一個人,在經歷過這種極端扭曲人性的日子後,身上自然會多了一道「罪」的烙印,永遠無法擺脫。從歷史觀點來看,一個奧斯維辛裡納粹德軍,或是一個毛主席神像下的紅衛兵,他們的罪行可能根本微不足道,但他們再也無法清清白白地生活下去。對於一整代的德國人,和一整代的中國人來說,「罪」的陰霾始終如冤魂不散。
只是,當德國新生代已開始努力走出「罪的文化」,八十後的中國青年沒有再記起過十年浩劫,在香港的當下,我們依舊重提這種「罪性」,到底有什麼意義?在我們的歷史記憶裡,向來都欠缺了這一種「罪性」,我們依舊會同情文革的死難者,仍然會譴責集中營的暴行,但我們卻從來沒有任何贖罪的心態。《盲流感》對「罪性」的隱喻,始終與我們無關,相較之下,我們或者會對疫症的情節更加印象深刻,畢竟我們是切切實實的一同經歷過。
《盲流感》之於香港,其實只是一場「罪」的表演,而對於我們自身的「罪」的反省,意義實在不大。但如果我們一味過份頌揚這種「罪」的表演的深刻性,那是否只意味著,我們只懂站在道德高地,俯視他人的痛苦,而無視自身的「罪性」?
當然,這未必是表演者的罪過,而可能僅是藝術與文化情景之間的深層落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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