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8月6日 星期五

除了藝術之外,飢餓還是什麼?

一、不合時宜的藝術家

他甚至斷言,只要准許他獨行其是(人們馬上答應了他的這一要求),他要真正做到讓世界為之震驚,其程度非往日所能比擬。飢餓藝術家一激動,竟忘掉了時代氣氛,他的這番言辭顯然不合時宜,在行的人聽了只好一笑置之。
——卡夫卡,〈飢餓藝術家〉

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說〈飢餓藝術家〉中,這位表演飢餓的藝術家,完全符合了典型卡夫卡式的人物形象:他並不是一個擁有完整性格和生活歷程的角色,而只是一個徒具生存狀態的象徵符號。飢餓藝術家以無比的熱誠表演飢餓,甚至大大超越了前人所規定的四十天的時限,最終在世界對飢餓表演都失去了興趣之後,飢餓藝術家亦在孤絕中死去。在卡夫卡筆下,這位藝術家拒絕讓他的飢餓藝術穩當地安置於世界之中,而是堅決地擺出對抗世界的姿態,要讓世界為之震驚。可是,他這種將藝術放置在生命邊緣的方式原來早已不合時宜,世人對他所作的努力不過是一笑置之,世界亦沒有為此震驚。其實,飢餓藝術家並未失敗,他很可能是故意不去理會時代的氣氛,故意不去理會觀眾的眼光,讓藝術簡化為一種僅僅跟藝術家的存在相關的事。這種對待藝術的姿態,正是讓世界為之震驚的力量。

在董啟章的劇本《斷食少女‧k》裡,飢餓藝術家的形象卻不再是卡夫卡式的了。劇中的少女K被描述為一個普通人,她踏上表演飢餓之路,純屬偶然之舉,而不是什麼對抗世界的偉大姿態。然而,從一個卡夫卡式的象徵形象轉換成少女k這一普通人角色,董啟章所賦予的不僅是「生活化」的描述,更藉著為這個角色編寫一部短短的成長史,追問「藝術」作為一種社會實踐的意義。這是原著中所不具備的。

對於卡夫卡的原著小說跟《斷食少女‧k》之間的文本性關係,我們可以這樣設想:卡夫卡的「飢餓藝術家」是一個藝術原型,但對後來的創作者董啟章來說,這一原型所包含並不只是文學上的價值,還有文化上的意義。那就是一種不合時宜的精神,將藝術家置放在跟世界對立、甚至對抗的位置之上。《斷食少女‧k》的創作靈感雖然來自〈飢餓藝術家〉,但劇本所回應的並非作為文學作品的〈飢餓藝術家〉,而恰恰是這種不合時宜藝術精神,如何在當世之中產生意義。

劇中仍然是以卡夫卡的原著來呈現這種不合時宜的情態:一個中年人捧著厚厚的書,誦讀〈飢餓藝術家〉的原文。在角色設定上,他身兼飾演卡夫卡、少女k的父親、以及飢餓藝術家,但在演繹上,演員並沒有明確演出這三個角色的差別。透過誦讀〈飢餓藝術家〉原文,藝術家不合時宜的原型便以三種形相展現在角色身上:一、作為一位以寫長篇小說作為不合時宜之舉的小說家董啟章,向另一位不合時宜的先輩文學家卡夫卡作出致敬;二、透過誦讀小說原文,而不是透過其他表演形式呈現,飢餓藝術家的形象便得以文字形式維持其本真性;第三,將卡夫卡小說中的原型置放於當代,藝術上的轉化必不可缺,於是劇中便出現少女k和父親這兩個角色。父親一角直接繼承了飢餓藝術家的形象,但在劇中情節裡,父親實際上並未出現,而是需要透過少女k的敘述和幻想之中方能被呈現。由此,「少女k與父親的關係」便成為了編劇董啟章試圖把「不合時宜的藝術家」這一原型引入當世的渠道。我們可以把這種關係稱之為「傳承」,但更準確的說法,這應該是一種「同代人」的關係。

董啟章與卡夫卡是「同代人」,而對少女k來說,她的「同代人」只有她的父親。可是,董啟章安排這對「同代人」以父女關係出現,正好說明了在「同代人」之間,除了共同分享了這種不合時宜的藝術之外,關係仍然相當緊張。當年卡夫卡曾遺言要燒燬一切手稿,最終其好友違背了他的意願,將手稿整理出版。卡夫卡之舉正是一種絕對拒斥世界的姿態,但後繼者亦未必需要完全效法。據說這位執行遺囑的好友,是少數真正了解卡夫卡的人,大概他違背卡夫卡的遺囑,並非因為他不了解卡夫卡,而是他選擇了跟卡夫卡不同的答案。《斷食少女‧k》中的少女k,同樣也違背了父親的意願,踏上了做飢餓藝術家之路。有趣的是,卡夫卡的好友是在卡夫卡死後才「背叛」他,而少女k堅持走父親所不願她走的路,卻完全是在少女k的自述中發生,父親始終對此未發一言。也就是說,我們從未真正聆聽先輩的聲音,後來者一方面以傳承先輩精神自居,另一方面則擺出一副背叛師門的姿態。

更堪玩味的是,董啟章把劇中主角設定為一位女性。少女k跟卡夫卡原著中的飢餓藝術家其中一個最大分別,就是她與世界之間更為複雜。對飢餓藝術的觀眾來說,籠子裡的飢餓藝術家只是一個平面化的景觀,而少女k即使仍有被景觀化的傾向,情況卻遠比觀眾欣賞飢餓藝術家複雜。飢餓表演之所以能夠完成,觀眾的凝視是必須的。在少女k開始斷食的時候,她並未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可能會成為一場表演,事情只是偶然發生。她的斷食行為之所以會慢慢變成一場表演,原因正在於她的行為漸漸進入了別人的視野之中:攝影師的鏡頭之下、籌款活動和纖體廣告的觀眾面前,等等。董啟章說:「『藝術』是一個被掏空內涵,被偷換意義,以致完全無法被正確理解的詞語。」在社會性表演的邏輯之下,少女k的「藝術」被偷換為景觀、被偷換為商品、甚至被偷換為政治工具。從一種廣義的消費主義角度,這些偷換都是消費性的,像經理人、攝影師、節目主持以至政客和苦行群眾,透過偷換少女k斷食的原初意義,以滿足觀眾不同的慾望,進而達到他們的現實目標,如金錢、聲望、政治理想等。不難理解的是,在這種消費主義維度下,斷食者若是女性的話,她這種以身體作為藝術工具的行為,將會更容易被偷換為觀眾的慾望客體,而在原著中純粹景觀化的飢餓藝術,亦會被提升至一個更具體的社會層次。

但這只是再現,而不是批判。董啟章編寫《斷食少女‧k》似乎並沒有批判社會的鮮明意圖,他似乎只是希望透過少女k如何被觀眾消費的情節,呈現出這種不合時宜的藝術,如何與深嵌於當代時代精神的消費主義發生互動。於是,我們在劇中所看到的,再不是卡夫卡式敲問,而是一位不合時宜的藝術家的成長之路。劇本最根本的命題恰恰是:一個不合時宜的藝術家如何在當世中找到出路?

可惜,董啟章僅僅是提出了一個問題,卻未有試圖認真回答。少女k在經歷多番折騰之後,來到了一個號稱已斷食三年的苦行僧面前,但得到的回答卻是四句玄妙偈語,以及她所經歷的可能盡皆幻象的判斷。於是少女k的所謂「成長」又回到了那種「結果不重要,最重要是過程」的陳舊套路之中,出路問題依舊懸而未決。

董啟章放棄了卡夫卡原著中「以死亡為出路」的答案,可能是自知無法超越卡夫卡,也可能是要拒絕卡夫卡那份過重的虛無感。可他心目中是否另有答案呢?或許需要在他的長篇小說中找尋。

二、太合時宜的觀眾

表演者藉著參與一個被命名為「劇場」的場域,以自己的身體和行動對世界進行再生產;而觀眾亦同樣地參與這個被命名為「劇場」的場域,以「觀看」的方式將表演者再生產的世界接收下來。而劇場的政治性,則往往並不在於表演者如此以劇場實踐闡釋其理念,反而在於觀眾如何觀看。
——我,〈劇場觀眾的生產性〉

我是《斷食少女‧k》的一名觀眾,劇場裡的即時性令我想到了這樣的一個問題:董啟章在劇中所希望表達的,是否就是我所希望接收到的?又或者說,如果藝術家的創作意圖,跟觀眾的觀後感覺出現巨大落差,那到底又意味著什麼呢?

在「飢餓」這一意象上注入公共性,前進進戲劇工作坊的做法是把「飢餓」改為「斷食」。但敏感的觀眾很容易便會順其思路,聯想到「絕食」之上。董啟章認為,「飢餓」和「斷食」的不同之處,乃是在於「飢餓」所指的是身體狀態,以及在這種狀態下的反應和感受,而「斷食」則描述一種外在行為。也就是說,「『斷食』是表象,『飢餓』是本質。」若我們依樣葫蘆,同樣亦可以把「斷食」和「絕食」區分清楚:「斷食」是對這樣一種行為的中性描述,而「絕食」則是為這種行為賦與某種政治或社會目的。換言之,當「斷食」行為被描述成「絕食」時,個體所經驗「飢餓」便不再是斷食行為背後的目的,透過「絕食」,個體希望所宣示的某種訊息,才算是這個行為背後的目的。

我們很難否認,這種從飢餓、斷食到絕食的意象轉換,已在《斷食少女‧k》的製作、宣傳和演出過程中悄悄地展開了。演出文案多番宣示,這齣劇作跟社會議題是如何扣連著,顯然易見的是,絕大多數被召喚入場的觀眾,大都不是從卡夫卡〈飢餓藝術家〉的原著精神中去理解這種意象轉換,而多是從社會議題甚至社會運動的觀點出發,想象演出如何為「絕食」這一具有豐富政治意義的行為賦予另一種藝術意義。這兩種迥異思考方向之所以產生,正是在於觀眾更關心的,乃是「藝術」跟「社會事件」之間是如何融和的,而不是兩者之間是如何對立的。這也正正符合了觀眾對「香港前衛劇團前進進戲劇工作坊演出香港小說家董啟章的劇作《斷食少女‧k》」這一兼具藝術性和社會性「事件」的期望了。

只要暫且拋開這種期望,我們很容易便會看出,《斷食少女‧k》乃是以少女k的飢餓表演為主線,並從側面描述各種社會事件如何偷換「藝術」的概念,令少女k的表演淪為服務於其他社會目的的斷食行為。但我們亦必須知道,期望「觀眾拋開原有的期望」,非但不恰當,也不切實際。因此,《斷食少女‧k》的演出版本最終招至不少觀眾失望而回,甚至憤怒「界凳」,也變得不難理解了。

簡單而言,針對演出的「指控」有二:一、把苦行式社會運動跟消費主義和狗仔隊文化等「負面事情」歸為一類;二、以極度片面和抽象的手法演繹「苦行」,未能真正呈現「苦行」作為一社會行動的真貌。這兩點「指控」,正好說明了《斷食少女‧k》的一個最核心問題:創作者未能好好把「作品精神」跟「觀眾所預期的社會關懷」這兩者的關係梳理清楚。既然少女k是一位「不合時宜的藝術家」,把一切跟她無關的社會事件歸為一類,從而呈現少女k跟社會的對立狀態,這種處理本屬理所當然。而對各種社會事件的片面和抽象化處理,其實也是要突顯少女k作為敘事者的中心位置。可以設想,把各種社會事件視作對「飢餓表演成為藝術」的干預,正正是敘事者少女k的觀點。不論是經理人對她的包裝和操控、攝影師對她的明攝暗窺、還是苦行群眾和政客偷換了她的行為意義,她其實都不明所以,她所看到的只是這些人和事對她的飢餓藝術肆意扭曲。對她來說,他們都是一丘之貉。

因此,問題並非在於創作者的意圖,而是在於處理手法上。編劇董啟章的創作意圖是鮮明不過的,但導演李俊亮在拿捏劇本精神時卻顯然稍欠火喉,其中尤為失算的,是他似乎未能預視到他所要呈現的演出,究竟會令觀眾產生怎樣的感覺。把經理人和攝影師等人物塑造為類型化的丑角人物,對一般觀眾來說實在自然不過,但同樣的處理手法放在苦行群眾身上,卻大大刺激了觀眾的神經。「苦行」這一形象在香港社會中早已深入民心,其視覺衝擊力之大亦是有目共睹,導演卻仍然煞有介事地放入劇中,結果那一場戲便很容易被觀眾理解為是對「某一場現實發生的社會運動」的再現,而不是抽象地指涉著一般的社會或政治運動。即使把示威口號修改為「嘟嘟」、「咇咇」,亦無濟於事。

那肯定就是《斷食少女‧k》這個演出的深層次矛盾:這本來是一個探索「藝術」和「表演」如何在社會事件中被扭曲和改造的劇場作品,但當這部作品在公開演出之時,正是由於它馬上便遭遇到一群對社會議題過份關注的觀眾,而最終使這部作品的藝術本質也被扭曲了。《斷食少女‧k》遭逢跟劇中少女k相同的命運,當藝術家以為全世界都跟他一樣,以為飢餓只可以是藝術時,世界卻不一定是這樣想的。這是因為,兩者所面對的,都是一群太合時宜的觀眾。

(原刊於此:【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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