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10日 星期五

管家走後怎樣? ——《埃及式最後晚餐》的保守式戲謔

關於《埃及式最後晚餐》(The Last Supper),我們幾乎馬上就可以找出對號入座的方法:那是一齣嘲笑藍絲的戲。事實當然不是這樣,但戲中對埃及特權階級如何保守反動,甚至鄙俗可笑,刻劃確實相當細緻。一個富裕中產家庭宴請一位將軍吃飯,圍坐餐桌的一干人等拉雜胡扯,在密集叠纏的語言節奏之下,卻是空洞無物的言談。內容不外是關於錢,男人大談怎樣賺錢,女人則說去外國購物,話裡不忘夾纏著大量男性沙文思想、種族歧視和自大排外言論。因此,以下一句才是對於此劇更準確的陳述:那是一齣以同情左翼的立場諷刺埃及資產階級在跟權貴的裙帶關係之下種種醜態的戲。

此劇於2014年首演,距埃及經歷「阿拉伯之春」已有三年。據導演阿默特‧艾雅塔(Ahmed El Attar)所言,他一度確信這場革命能徹底對翻埃及的社會權力架構,但後來卻發現,問題根本沒有解決。於是劇中所表現的,正是後革命時代特權階級借屍還魂重掌權力後的狀況。劇中以四個男性角色代表這個特權階級的構成部份,分別是將軍(軍方、政府)、父親(家族、宗教)、女婿米都(商人)和兒子哈辛(男性沙文主義),此外就是作為階級架構輔屬品的女人們和孩子們。與之對立的,則是平民階級,在劇中以管家和傭人為代表。在短短一小時的戲裡,兩個階級的對立關係以頗為隱晦的方法呈現,劇中最多話說的都是特權階級的成員,管家跟傭人在舞台上近乎全無對白;全劇均以這家人和將軍不著邊際且充滿政治不正確色彩的空廢言論所交織而成,至劇近尾聲,才有管家因受不了少主欺凌而還手一段,作為小小的戲劇高潮。可是這高潮亦旋即被擺平了:管家甘願接受父親責罵,然後默然離開。一場家族裡的小風就此無疾而終。

這是一個契訶夫式戲劇場景:一塊埃及社會的生活切片,故事並未在戲裡展開,但觀眾卻能以小觀大,從人物和對白裡,重組場景背後的真實故事。顯然易見,劇中表現的是特權階級的醜態,觀眾很容易被引導至反體制的立場上。劇中僅僅將階級矛盾兩面的其中一面演出來,而另一面——即平民階級的不滿與反抗——則被隱藏了,當觀眾願意站在嘲笑台上一家人的觀劇位置之後,這個關於平民階級處境的「另一面」故事,觀眾自然期望知道。

埃及阿拉伯之春主要領導者威爾‧戈寧(Wael Ghonim)曾在著名的「TED talk」上發表演說,指出臉書(Facebook)雖是埃及革命成功的關鍵,但革命過後,同一個臉書,卻令本來健康蓬勃的公民社會,變成不同政治立場互相征伐的戰場。[1]戈寧的觀察,跟《埃及式最後晚餐》的故事,可能是後革命時代埃及社會的兩面鏡子。因此作為一塊「生活切片」,此劇最薄弱的,恰是它未有具體呈現——或間接暗示——戈寧所描述的社會狀況:公民社會啟蒙過程中的種種陣痛。

劇的後半段,管家受屈後悻然離場,而宴會如常進行直至劇終,觀眾不免會問:管家走後怎樣?至於另一角色——傭人,劇中除了被家人呼喝和被孩子捉弄之外,他尚有一重要戲劇任務:上菜。在某幾個不可預知的時刻,舞台燈光突然變紅,全場凝停,傭人以慢動作捧出豬頭和雞隻,奉到長桌之上。此劇既為「最後晚餐」為名,舞台設計跟台位也是仿照著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的同名名畫。 若按聖經典故,傭人跟管家難道不就是這家人的猶大嗎?兩人可能出賣他們,管家離場似暗示著山雨欲來的背叛和革命,傭人送餐時的詭異場景亦令人聯想到某種侵害這家人的陰謀。但亦有可能是:奴性早就植根於兩人腦中,他們的一舉一動不過是這個特權階級家庭的註腳,而不是反抗。

我們難以判斷,到底何種解讀才更合理,因為除了嘲諷以外,觀眾實在無法在劇中找到更多蛛絲螞跡。《埃及式最後晚餐》的藝術視野並沒有表面看來的寬闊:立場不夠顛覆,挖掘不夠深入。作品沒錯能挑起厭惡權貴的情緒,再用戲謔語言加以安撫,但從劇場政治性的角度看,則略嫌保守了。

[1] Wael Ghonim: Let's design social media that drives real change. Dec 2015. https://www.ted.com/talks/wael_ghonim_let_s_design_social_media_that_drives_real_change

(原刊於此:【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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