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大世界娛樂場II》中的文案宣稱:「拒絕重演,再創新局。」凌厲地說明了莫兆忠和高俊耀決意為此題目再開生面的意慾,而不是簡簡單單的續寫。於是,我們亦輕易看出《大世界娛樂場I》跟《大世界娛樂場II》之間小同和大異。在大意念和美學基調上,兩戲一脈相承,俱是以賭局結構描述個人生活,角色都是局中荷官、賭徒甚至籌碼,而終究不是莊家,也勢難割青離局。主事導演任務的高俊耀始終保著他的敏捷和精準,將文本融化於演員機動化的身體動作和節奏之中,深諳ensemble 之情態。但除此等大處之外,兩戲卻是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大世界娛樂場I》以開局為任,嘲弄和戲謔澳門盛世幻象為調子,再轉入賭局之下眾生存在的狀態。其中尤堪玩味的,是劇中穿插了頗為寬廣的文化向度,多個角色橫越了澳門、台灣、大陸、香港以至馬華的文化身份,三筆兩劃就繪出了一幅華人命運共同體的多元想象。另外,編劇之一莫兆忠飾演說書人環跑劇場,以略帶感懷的語調敘述一封封澳門家書,亦蹤向地跟近年澳門本土意識的重重想像、思考和困境接上軌,可以說,《大世界娛樂場I》的本土想像格局大,也出乎意料地奔放馳騁。相對而言,《大世界娛樂場II》卻顯得非常節制,格局限得很小,鋒筆集中於開掘個人存在的內在性和普遍性,這一轉折,令我有點意外。我猜想莫兆忠和高俊耀的策略是借力打力,藉《大世界娛樂場I》的開局作前提,不再探問這一澳門本土之「賭局」何以如此,反而將「賭局」視作既成現實,在此基礎上,旋即敲問個人的存在意志和選擇自由等生命問題。
因此,《大世界娛樂場II》的佈景便設計成一個相對靜態的模樣。以棧板築成一條環迴方形的行道,以喻為「局」;方形中央則是一片黃沙,以喻為「局」中之「金」(另一想像:此沙堆亦可作「沙圈」,即澳門黃色事業之喻。但劇中卻對此未有觸及。),角色/演員彷彿是直接從《大世界娛樂場I》拋進這個以賭局和金錢構成的世界裡。宣傳文案中曾援引斯特蘭奇(Susan Strange)在《賭場資本主義》(Casino Capitalism)一書裡的說法,現代金融世界恰恰是以賭場邏輯運行如儀,玩家可以選擇不同遊戲方式和規則,但目的永遠只有一個:對未來下注。於是《大世界娛樂場II》之「賭局」的有趣之處,便是它不再如《大世界娛樂場I》那樣,是澳門城市現實的鏡像,而是重新恢復其隱喻功能,涉指坐落於華南以至東亞的「全球性資本主義」。
我們大可以說,這一轉向是一種藝術上的普遍化取向。從廣闊轉深入、自個別到普遍、或由具體入抽象的轉化裡,莫兆忠和高俊耀是買定離手,毫不含糊地下了另一賭注:關注個人生存狀態的宇宙性,而不是整體社會結構。劇中設定了兩個陳先生和兩個陳小姐,以「陳」此一廣東人最常見的姓作角色之姓,即已暗示了他/她們該是一類典型化角色,藉以表述幾種個人與賭場之間的關係,而不是血肉淋漓的具體人物。第一個陳先生不入賭場,由何志峰演陳先生,其他三名演員梁建婷、鄭尹真和詹凱安則如影隨形地伴著他,以雙手和說話呈現陳先生故事裡的敘事角度,於是四人很有默契地組成一個「敘事/表演生命體」,同時四人腳下不停,或疾或緩地在演區四邊的棧板上踏出步操般的聲音節奏。導演高俊耀巧施妙著,便把四名演員身體與聲音互涉的可能性盡情開發,進而塑造出一個雖不入賭場,卻將人生押注在資本主義森林定律裡,營營役役永不超生的陳先生,或是一個將自身異化成籌碼的個體。
四名演員先在棧板上演第一個陳先生,後轉入場中沙堆,同時引入第二個陳先生和第一個陳小姐。 一個電投人(電話投注),一個荷官,兩個以為可以在賭場裡大撈一筆,到頭來卻發現賭場原是如幻泡影,他/她們都是賭台上的籌碼而已。在演員敘述裡, 陳先生和陳小姐殺得性起,時空卻開始移位,倒錯;而演員有條不紊地拆去部分棧板,然後跑到場中,揚起漫天黃沙,直至一幅巨型布帷在背景處落下。至此,整個劇場亦從角色的現實,急速轉入抽象化的意象滑動迥路之中。
在兩個陳先生和一個陳小姐的故事敘述裡,一直潛伏著一大他者——「老闆」,象徵了中國大陸跟澳門的現實關係。然而這個隱喻一直沒有被推大,莫兆忠和高俊耀顯然也意識到「大陸」對整件事的關鍵作用,可他們似乎無力(或無意)依此方向走,對澳門本土的生存困境進行層次更高到的結構性挖掘,最後全劇便急轉直下, 迅速跳進第二個陳小姐的故事裡:一個直接把自己押進賭局的人。這個陳小姐是各種癌症的病人,她瘋狂地賭,然後跑到天台,當著漫天煙花抱著狗兒一躍而下,居然看見滿天萬籟的盛世意象。期間,劇場裡的原有格台已被搞亂了,演員之一鄭尹真被其他三名演員摃起,在幻化成空的太虛中神遊飄泊。
戲演至此,我不免納悶:即使演員形神互動愈見活潑靈巧,這一高度意象化的急拐彎,似乎正逐漸將《大世界娛樂場I》裡累積下來的社會性和公共性,一點一滴地抽走了。《大世界娛樂場II》正朝一截然相反的方向挺進:觀照一種在資本社會下個人生命的沉厚和落寞。如此一加一減,因《大世界娛樂場I》的成功而投放於《大世界娛樂場II》的期望即告落空了,「澳門」與「本土」(或「台灣」或「馬來亞西」等)亦不再是《大世界娛樂場II》的關鍵詞。而我對《大世界娛樂場II》的喜愛,則只能是對其高度凝煉的劇場美學感到驚嘆, 而不是它衝擊澳門本土現實的本領。
(原刊於此:【l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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