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5月29日 星期三

通俗化的《弒夫情案》

香港舞台劇觀眾對左拉(Emile Zola, 1840 - 1902)這個名字大抵會感到陌生,畢竟他所倡導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對當代戲劇並沒有多大的影響,不過,演藝學院這次搬演像《弒夫情案》(Therese Raquin)這類較偏門的經典作品,既可讓演藝的同學嘗試演繹不同類型的作品,亦能給觀眾認識的機會,無論在戲劇教育或戲劇推廣的層面上,都是值得鼓勵的。

自然主義的理論強調作家要按自然本貌來描述世界,反對對生活進行典型概括。甚至應從心理學、生理學和遺傳學角度觀察和解釋人與社會。左拉說:「我看見甚麼,我說出來,我一句一句地記下來,僅限於此。」從《弒》劇之中,雖然故事牽涉通姦、謀殺、復仇、自盡等元素,但在人物情節裡卻找不到任何象徵、反映、典型化等人工化的戲劇提煉過程,對白生活化,人物沒有強烈的性格特徵,當然也不會有像易卜生等的劇作常見的佳構情節。在左拉的自然主義思想所影響下,劇裡有的只是一些人的外在行為和心理活動,大概劇本旨在呈現Therese和Laurent兩個個體肉慾的秘密活動,因而產生的神經錯亂所引發的一些禽獸性行為,就如同科學的解剖方法,把人物(甚至不應稱為「人物」,而是「人」,因為「人物」一詞也隱隱有典型化的味道)的行為和心理活動忠實地鋪陳出來。

因此,以現今的角度,這是一齣頗難演的戲。在無甚張力的對白上,導演著意加入了一些增飾元素:Therese與Laurent的情慾戲、強化Grivet和Michand的胡鬧打諢、少女Suzanne過多的跳脫,諸如此類。如果依著觀眾的感覺,增飾無疑令全劇添了色彩,令全劇變得通俗而悅目,這其實是可行的處理。不過若說要呈現劇作家的神髓,這樣的增飾卻似乎有商榷的餘地。去年香港話劇團搬《凡尼亞舅舅》(Uncle Vanya),觀眾大多覺得淡然平悶,看得殊不愜意,誰不知這卻正正能表現到契訶夫所要演繹「滯悶感」。反觀《弒》劇,「通俗劇化」令觀眾難以從一個像醫生般冷靜的角度去解剖,但這恰恰是自然主義所倡的。如此取捨,似乎遠離了原著的精神。

2002年5月20日 星期一

沒有傳記的《阮玲玉》

阮玲玉的的生命璀璨而短暫,一句「人言可畏」概況了她畢生的悲劇性,故事最吸引觀眾的地方大抵在於這自殺的結局,那是從璀璨中隕落的悲嘆。舞台上的阮玲玉大部分時候都少了一份鬱悶,而多了一份樂天,焦媛演活了阮玲玉形態和笑靨,卻似乎仍脫不了她一向善演的跳脫風情,少了默片裡阮玲玉的端莊和豐富激情。人說阮玲玉是天生的悲劇演員,這也可以烘托出她的悲劇命運,笑容,從來在觀眾的心目中,跟她的形象和感覺是格格不入的。導演李銘森說,要把阮玲玉在影片中少有的、吝嗇的、燦爛的笑容的鏡頭剪輯重現,而現在舞台上的阮玲玉也總是掛著陽光,那似乎只是演出一位人生璀璨的女明星,而不是悲劇的阮玲玉,舞台上的阮玲玉是給改造了,變成缺乏傳記色彩。

在戲中的提示裡,阮玲玉容貌美麗動人、演技嫺熟純樸,但賞識她的導演卻顯得窩囊飯袋;在她身邊周旋的三個男人,張四達著墨較多,跟阮玲玉的關係夾纏不清,算是較完整的關係,唐文山追求阮玲玉也只為提高知名度,他對阮玲玉的愛到底不多,張四達手持無效文件藉以勒索,他想到的只是自己的名聲。但阮玲玉對他呢?前半段仍彷彿深愛著張四達,還為張四達的墮落而憂心忡忡,轉眼間卻投進唐文山懷抱。看來這個阮玲玉只要一個依靠,但她有展現過懦弱的一面嗎?她有一句話,是對張四達說的:「我仍希望你能做我的依靠。」說是如是說,我們卻感覺毫不足信。阮玲玉可以自給自足,大抵她最熱切追求的反而是那個充滿藝術才華的「大細路」穆天培,她應該有新女性的獨立堅忍,所以才會愛毫無佔有慾的穆天培。然而,舞台上的阮玲玉並不是真正的新女性阮玲玉,而是年老穆天培的掠影想像,他懷念阮玲玉,妒恨唐文山,嘲諷張四達,彷彿把阮玲玉的死怪罪在唐文山和張四達身上,而不是「人言可畏」,也不是新女性跟傳統社會的對立。

穆天培是重要的敘述者,在戲裡卻無關痛癢,只有如此一廂情願的單薄視點,這樣的阮玲玉就好像有了遺缺。有一場戲,講阮玲玉臨自殺之前有一大堆幻像和自白,全都變成說理陳述,「人言可畏」的悲劇性沒有多大從戲劇上展現出來。這是第二者視點要面對的困難。

或者,這就是戲劇要表現的觀點,沒有多大的史料,只有從默片裡剪輯下來的浮光掠影,結合舞台調度,構成有趣的多媒體劇場。舞台調度的虛假,和電影組接的半真實,令觀眾的觀感在幻與真中跳接,加上簡約的虛化佈景和燈光設計,觀眾彷彿在重溫阮玲玉的舊片時,一同進入穆天培(還是編劇?)的想像之中。放棄傳記色彩,是大膽的實驗,成功與否,到底見仁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