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12月1日 星期六

在「澳門藝穗」的「本土性」以外

在一份香港報紙的旅遊版上,我讀到了一則有關澳門的報導:「11月的澳門真的很吸引,有刺激的格蘭披治大賽車,吃盡澳門的美食節,更有文化活動『藝穗節』……在同一時空下,旅人可各尋各的樂趣」。但這不是我對澳門的印象。小時候母親常帶我回下環街的娘家小住十天半月,長大了便跟幾個朋友混進賭場見見世面,後來我又聽說,媽閣廟、大三巴跟東望洋燈塔原來通通都成了世界文化遺產。漸漸地,在我的意識裡,澳門這個蕞爾小城開始變成一個三重的複合場域:賭場、舊城,還有社區。

或者可以說,沒有澳門社區,就沒有今年的「澳門藝穗2007」。作為一個外來的觀賞者,我真切感受到今年「澳門藝穗」為外來人帶來的所有震撼力:除了賭場和舊城,澳門原來也是充滿社區魅力的地方,儘管演出中的社區形貌是如此模糊。策劃者別出心裁地將整個「澳門藝穗」繪製成一幅貫穿民間社區的地圖,避開了官方論述下澳門景觀,一方面整理出一股澳門小城的生活氣息,另一方面也試圖凝聚本土藝術的無限創造力。

我無法欣賞「澳門藝穗」中的所有作品,但也已足夠嗅到一股澳門本土風味。在看過的幾個演出中,處處都充滿著關於「家」、「生活」和「記憶」的元素,擁抱最貼身、最溫馨的小城生活和憶記,表達出對社區風情的偏愛,卻因著粉飾太平的堂皇景觀而感覺不良。於是,「環境劇場」便仿如澳門藝術傳統一般,繼續成為藝穗表演者的主要演出形式。例如,《CREB反應結合蛋白》將舊區天台變成想念家園和記憶的劇場,新橋花園茶座被改裝為幾位青年食飽飯無所事事的地方,還有一些早已融入社區的藝術空間,諸如窮空間、牛房倉庫等,都恰如其分地繼續發生著各式各樣的新銳。

然而,在演出者努力將公共空間變成劇場的同時,我卻不禁要問:在2007年發生的「澳門藝穗2007」,到底怎樣用藝術來回應社會?它又為我呈現出一種怎樣的澳門本土性?

藝術作品能夠表達我們的生存狀態,例如青年朋友如何討厭到賭場打工,或者高官貪污案怎樣影響社會氣氛之類,這些澳門人的集體經驗,正正是不少作品的母題。而我關注的核心問題卻是:如何透過藝術的整全性表達,讓作品或「Fringe」本身能對社會問題作出更深入的回應和交流,而不只停留在直觀式的感懷、抒發、以至宣洩?生活應當是整全的,澳門的本土性呈現於民間社區,但像賭場和文化遺產這類宏大敘事下的城市景觀,同樣是澳門本土性的重要構成部份,絕不能輕易抹煞,也不能片面否定。藝術的任務之一,難道不是要把這些看似互不相干甚至互相排斥的生活方塊,好好梳理成一個相對完整的文化身份面貌嗎?正如一個完整的澳門,有賭場,有舊城,也有社區,缺一不可。

參與今年「澳門藝穗」的本土藝術家多是年輕一輩,他們充滿新生代的朝氣和熱血,但明顯缺乏思考問題的熱情和深度,結果在表演和環境之間的藝術互動上,把一些生澀的本土性意象,勉強硬套在徒具形式的環境劇場裡,藝術上的表現自然進退失據。我們必須明白,環境劇場有力回應和介入生活,並不僅只因為表演者將公共空間改造成為表演場地,更重要的是透過這種改造,表演者能對現實生活和藝術追求上均有所警醒。我想,作為一系列既具實驗性亦具本土關懷的演出,「澳門藝穗」實不應只集中在如何爭取公共空間作為表演場地這類政策問題上,或只沉醉於如何呈現行將逝去的社區生活面貌上,而應有更多藝術性和文化性的自省。

今年澳門藝穗的主題是「民間傳奇」,據有關報導說,主辦者請來了多個外國團體走進街頭,進行火焰和雜技表演,據說這既可為居民和遊客帶來驚喜,亦可打開世界藝文視野云云。主題模糊不清,跟大部份本地演出的格調格格不入,這自然是篩選節目上出現問題。但我反而在想,既然「澳門藝穗」仍然被冠以「Fringe」之名,它所承擔的所謂「國際性」是否只可以是一種慶節式的平面交流?還是應有更多?因著東方賭城的「美譽」,如今澳門已昂然進入全球性的視野裡,但「Fringe」之邊緣性和實驗性卻提醒我們,澳門的本土藝術,也可以啟導出一種小城的「宇宙性視野」:從澳門自身的特殊經驗,觀照人類歷史文明中的普遍性問題,不要困囿於狹窄的本土經驗之中。少部份獲邀外團也能有如此氣魄,但相對起來,這群本地年輕藝術的作品則顯得小家子氣。

近年香港的「Fringe」文化似有衰敗之勢,這跟表演藝術的商業轉向實在難脫干係。細意欣賞著「澳門藝穗」的各項演出,我禁不住將澳門比作香港的鏡像,反思一個城市到底需要怎樣的「本土藝術」。早前聽說曾有人討論,要為「澳門藝穗」重新冠名,我總是覺得,與其思考「Fringe」的意義,何不好好利用「澳門藝穗」有可能繼續辦下去的機會,籌劃一下如何把「澳門藝穗」演繹成為一個小城的自創場域。在官辦民辦和推廣藝術的問題以外,我相信也應該加上更深廣的藝文思考,三者應當可以並行不悖。




2007年11月3日 星期六

《一僕二主》的當代意義

沒有任何經典是不看不可的。經過時間洗刷仍然留傳於世的,我們口中的經典自有其精彩之處,但這可不是重看經典的理由。當時代精神豐碩,經典往往就在當下文化之間持續生成,相反在精神貧乏的時代裡,我們才需要重看經典。

就像剛上演過,由米蘭小劇院主演的《一僕二主》(Arlecchino),保留了相當份量意大利假面喜劇(Commedia dell’Arte)的藝術元素,再加上由當代意大利殿堂級演員索萊利(Ferruccio Soleri)飾演僕人一角,不論在天衣無縫的整體合作,或索萊利超卓的個人技法裡,觀眾肯定能輕易把握到那份令人血脈沸騰的經典氣息。之不過,賞心悅目過後,我們又能從《一僕二主》的演出中得到什麼啟示呢?

假面喜劇本來是一門民間街頭技藝,不算是什麼高雅的玩藝。如今《一僕二主》鯉躍龍門,名列經典,街頭氣息早已散失。難得在這次演出中,導演別出心裁,採用了一個台中台,透過台內台外的界線製造出街頭演出的氣份。樂隊、提詞人和演員等候出場時都會留在台中台之外,以表明不參與故事敘事,但當台內演出偶而「出錯」,例如演員「忘記台詞」,提詞人「作出提示」,這時台內台外的界線被模糊了,舞台立時化作一個藝術上的整體,街頭的即興味道就在這瞬息之間滲透出來了。

當然,這種「街頭氣息」只是舞台效果,是鏡框舞台裡的戲劇幻象,正如索萊利的技法雖充滿精心編排的痕跡,但在二千多場的演出裡早已渾然天成,觀眾看來實在無可挑剔。畢竟《一僕二主》已是二百多年前的作品,沒被定型的話,也不會留傳至今而成為經典。

不過,從當代視角來看,這種已成經典的藝術形式,卻正好衝擊著當代表演藝術的某些觀念。假面喜劇的面具,令演員無法依賴面部表情,只能藉說話和肢體表達自己,而以索萊利為首的誇張演法,更暗合了流行文化中「無厘頭」和「浮誇演技」的妙趣。假如在一齣新戲裡出現這些表演特徵,惹來的批評往往就是「庸俗淺薄」。但《一僕二主》的成功卻提醒了我們:這種「庸俗淺薄」,原來也可以是一種純粹形式上的美,一種最實在的藝術價值。主流的藝術觀念貧瘠無味,《一僕二主》則提供了反思的空間,這就是重看經典的當代意義。

(《明報》2007-11-3)


2007年8月18日 星期六

再飛不起來的臨流鳥

作家董啟章在回憶九七前後的一些創作時發現,當年曾經一度出現的香港考古熱,近年已漸漸沉寂下來,他不肯定那究竟是因為媒體的焦點轉向,還是大家的興趣已不再在那些帶有政治性的考古論述之上。董啟章的觀察大概是對的,但這未必就是因為近年香港缺乏重要的考古發現。身為作家,他所關心的自然不是香港的考古成就,從他在九七前後所進行的一系列創作中,可以看出他關注考古事業,乃是源於他對「重寫香港史」的熱忱之情。

歷史本身的應該是中性的,但對歷史的理解往往是充滿各種立場和觀點的。「重寫香港史」本身就已經是一種觀點陳述,我們自然不會用「讀史」的方式去閱讀董啟章的《地圖集》和《V城繁勝錄》,反而會更加關心,他所理解的「歷史」到底是怎生模樣。九七前的考古熱,畢竟只是標誌著一種政治態度,「考古」的標目不是要考掘歷史,而是要藉著考古學式的思考去突破關於「九七」的各種陰霾,為所謂的「香港人身份」設下一個想像框架。

所以,在「身份」這個問題上,「考古學上的隱喻」往往比「真實的歷史事件」來得重要得多,而「臨流鳥」正正是這樣的一個隱喻。臨流鳥喻意無根飄泊,終生飛翔而無家可歸。在十年前的劇場作品《飛吧!臨流鳥,飛吧!》裡,臨流鳥就被詮釋成香港人的「始祖」,他/牠們本是以這個海鳥為家的輋族人,後來卻突然消失在香港的歷史敘述之中。而在現實生活中,赤臘角的確曾經出土過輋族人的遺址,不過在興建新機場時被徹底鏟平了。劇場裡的這種史實與想像的耦合,無疑就是九七時代香港人對身份想像的最佳寫照。

當年《飛吧!臨流鳥,飛吧!》好評如潮,乃是因為作品能藉著「臨流鳥」的隱喻來提升香港身份問題的思考,在充斥著各種沉悶政治論調的時代裡,這可謂是一股清泉。但十年回望,當年震撼著一整代人的隱喻,今天是否仍然適用?在最近公演的新版《飛吧!臨流鳥,飛吧!──消失的翅膀》之中,導演陳炳釗希望透過重演來回顧自己的生涯,也藉此再度重提「考古」這一命題,試圖延續十年前的思考路線。但另一位導演張藝生卻以一個比較年輕的身份,希望在演出中尋找新舊材料的對話。

但十年人事,陳炳釗和張藝生的意圖終於都落空了,我們不得不承認「臨流鳥」最終只是一個關於「九七」的隱喻,而不是「香港」的隱喻。新版中保留了大部份舊版的表演結構和內容,卻沒有為新版賦予全新的歷史意義,唯唯是加插了一些在這十年間才出現的新文化符號,像「SARS」、「七一」、「CEPA」和「自由行」等。我們在劇場裡所看到的,彷彿就是一個「十年後的九七」,符號和圖騰改變了,但所指涉的依舊不變,依然是那一份被過度詮釋的無根感。

於是劇中對所謂「香港人身份」的反省,便出現了十年的時空錯亂。如果十年前對遠古歷史的追尋,是希望從英國和中國之間的夾縫逃脫出來,透過回溯「香港」的真正來源,消弭或無輕「九七大限」所帶來的無根感,那麼在十年後的今天,當我們不再有什麼「大限」、什麼「夾縫」的時候,重提「臨流鳥」的無根隱喻,到底又意味著什麼?

或者,臨流鳥的出逃和回來,就正如陳炳釗所說,根本就是他個人的生活思考,而不是什麼香港人的集體隱喻。在十年前的舊版之中,年輕演員參與創作的成份很高,但在新版裡卻再也無法清楚聽到演員的聲音了。劇中所呈現的身份想像,已演化成一個「九七」圖騰,深深植根於深為「九七」所惑而焦慮不安的那一代人心裡,但對於年輕一代來說,這個「九七」圖騰根本不算什麼。正如一位年輕演員說,「九七」早已寫在教科書上,大家早就習以為常。身為中國管治下的香港人,本就是年輕一代的生活前提,既無容置疑,也毫無焦慮可言。他們大概不會對《消失的翅膀》會有真切的認同感,因為演出已將「歷史」牢牢困在舊一代人的「集體回憶」裡,「九七」、「身份焦慮」、「無根感」等通通都被圖騰化,然後被簡單地說成是「我城」的共同命運,供給那一代人細意懷念。

因此《消失的翅膀》失諸交臂,跟香港現今的身份問題一樣,正是由於舊一代人無法接合不同的「代」之間的「集體回憶」,從而為香港建構出一套完整的歷史圖像。在新版裡,加入北京人何凡一角可說是神來之筆,在劇中他曾經說過,他對上三代都是在北京生活,北京的歷史早已深烙在他的生活之中。如果將北京和香港作一次「雙城記」式對照,我們就會發覺,香港「代」的數目原來未必不夠形成一股堅實的歷史感,畢竟我們大都已是移民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了。香港的問題,或者就正如文化人朗天所說,乃是因為文化的新陳代謝速度太快,每一代人的集體回憶都是各自表述、互相隔絕,無法薪火相傳地累積下去,上一代人所念念不忘的生活,下一代人則會棄之如屣,甚至視若無睹。香港的文化,一直保持恰如其分的淺薄。

「因為遺忘,所以了解」。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某一代人的「集體回憶」,而是能在生活中切實地累積下來的文化感和歷史感。遺忘了某一代人的歷史鬱結,我們才能從更宏觀的角度,反省我們的生活,了解我們的歷史,如果這個「我們」是代表著所有「香港人」的話。

(《信報》2007-8-18)


2007年7月7日 星期六

《華嚴經》與後進念犬儒

一、林克歡、進念、《華嚴經》

最近,林克歡研究香港實驗戲劇發展的著作《戲劇香港 香港戲劇》終於出版了。修辭多於傳意的書名,彷彿揭示了書中不會有過多的理論觀點,而只有一些簡單的評述和梳理。這位享負盛名的戲劇評論家,把香港的實驗戲劇理解為一種缺乏思潮衝擊,但紛繁雜陳的「另類劇場」,只要不以傳統戲劇框架為主導風格,有著較鮮明的破格傾向的,就可以包攬其中。

在林克歡的名單裡,仍然活躍的「另類」劇團不下廿個,但論到江湖地位,自然首推進念‧二十面體。把進念視為香港另類劇場龍頭的說法,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已經廣為流傳。長期以來,進念強調演員肢體和舞台效果、拆散語言文本的表演風格,有人喜歡得不得了,也有人恨得牙癢癢。林克歡就說,先不總結進念的藝術成就,但「評論進念」本身已是一個現象。進念作品向來含混不清,很多評論不是言不及義,就是過度詮釋。而他亦注意到,進念為自己作品所印發的文字材料出奇地多,他相信,這對「評論進念」是一種誤導。文字的詮釋破壞了觀眾對作品的感受,同時令評論作品本身變得不可能。

進念的最新作品《華嚴經》,卻為林克歡的這重分析下了一個十分有趣的註腳。

《華嚴經》的演出結構相當簡單:「演出先由田四位演員以唸白演繹華嚴經及華藏世界;其後是九位法師的加入,唱誦華嚴字母及由此發展而成的聲音實驗;後半部份是『光』跟舞台和音樂的互動。是次演出從文字、聲音及多媒體去展現『華藏世界』的意象及探索《華嚴經》中佛偈的義理。」

以上介紹是我從演出網頁抄下來的,而在網頁和場刊之中,我亦讀到大量有關佛學概念的說明、導演的理念、音樂的風格、以及作品如何融合藝術和宗教的文字,解說十分詳盡。然而,劇場演出本身卻又是另一種經驗。演員的唸白顯然不比文字解說清晰,而唱誦華嚴字母和舞台裝置調度,明顯是過去進念慣用的技法,卻令觀眾沉沒於暈眩和恐懼之中,閉塞觀眾的思考力,也營造不出《華嚴經》中壯嚴的宗教氣氛。

《華嚴經》演出和文字材料所造成的彆扭,令我想起林克歡在書中的提醒:看進念的作品,不能只把它當成表演,而應該將之視為挑戰劇場內外的規矩的社會實驗。林克歡曾舉出幾個過去進念的「反叛」例子,這些與「作品本身」看似沒有關係的行逕,跟作品中的抽象和含混意念連繫在一起,方能構成進念的統一性劇場美學。進念的「另類」,也正正是在於它在劇場內外的互動。

然而,在《華嚴經》的文字材料中,卻有一段有這樣解說:「藝術和宗教本來是一體,宗教以藝術手法提昇人對宗教精神的體會,藝術也持著一種宗教的情操,才能有著一種不停超越的動力。隨著現代文明的出現,藝術和宗教的關係越來越疏離,藝術往往成為政治和金錢的工具。多媒體演出《華嚴經》將透過法會儀式與佛教藝術的形式,結合多媒體和現代舞台藝術,進行一次藝術與宗教互動的實驗。」

演出中大量使用有著鮮明「進念風格」的舞台效果和調度,只是所追求的已不再是過去的顛覆性和政治性,而只是一種具宗教味道的「純粹美感」。弔詭地,文字材料對這種「純粹美感」的解釋顯然是「過度詮釋」,正好應驗了林克歡的說法。若沒了文字解說,所剩下的就只有徒具形式的唸白和裝置,既俗化了佛教的精神,也搗毀了劇場的美學。

如此看來,《華嚴經》的演出應算是失敗了吧?


二、胡恩威、犬儒、格調消費

《戲劇香港 香港戲劇》書寫香港另類劇場,本就無法做到面面俱到,勢必有所偏頗遺漏。但林克歡似乎對進念情有獨鍾,有關進念的評述共分佔兩個章節,展示了從「進念」到「後進念」的變遷。

林克歡說,上世紀九十年代是進念的轉向期,他們告別了以往概念化的前衛舞台風格,反而多借助專業演員和明星,既提升演出水準,也商業化的演出市場妥協。而自胡恩威於2003年出任節目及創作總監以來,觀眾開始看到如《半生緣》和《東宮西宮》系列這類充滿商業計算的演出。林克歡將這個階段命名為「後進念」。

如何理解「後進念」中的「後」呢?是改良和發展,還是顛覆和背叛?林克歡把《半生緣》和《東宮西宮》系列視作「後進念」的經典作品,很大程度上對輿論和票房考量,這未免忽視了胡恩威在藝術上的其他探索,像《華嚴經》以藝術和宗教的融合作為目標,就明顯與《半生緣》和《東宮西宮》系列的風格大相逕庭。但我卻相信不論是《半生緣》、《東宮西宮》系列還是《華嚴經》,其實都正好能鑲嵌在胡恩威或「後進念」的「藝術框架」中。我將之稱為一種「犬儒式的消費主義」,這是林克歡作為一位大陸戲劇評論家所無法領會的。

胡恩威左手排戲,右手寫文化評論。我們不難發覺他的評論文字分析細緻,嘲諷味道卻異常濃郁,跟《東宮西宮》系列的表演風格可說是同出一轍。早有評論指出,像《東宮西宮》這類嘲諷劇場的「意義」不在探討問題本身,而在透過放大現實的荒唐,讓觀眾盡情發洩,對問題本身卻無補於事。林克歡也認為《東宮西宮》是一種純消費活動,「演者現躉現賣,觀者笑完就完」,其關鍵乃是「戲劇、政治、商品不同話語彼此滲透、轉換、混合的超文本力量」。

一直以來,進念製造話題的手腕都是第一流的。他們拈來《華嚴經》加以發揮,我本以為胡恩威會對這個「經典文本」進行顛覆,誰不知捉錯用神。《華嚴經》徹頭徹尾是一齣「宗教劇」,只是劇場手法新銳而已。胡恩威不把《華嚴經》命名為「宗教劇場」,而用上了「生命劇場」,美其名是「要透過對宗教和哲學的基本理念的探討,讓觀眾對生命進行理解,再思考如何在社會中面對自己的生命」,但實際上是看準了城市人對「心靈」議題的關注,以及對「傳統宗教」的保留,便將作品打造成能「拯救現代心靈」的療藥,並請來一群法師作推銷員。內容與形式分開了,《華嚴經》仍保留了進念的前衛手法,但已再沒有任何顛覆力量。「藝術」和「宗教」,結果都成了商品。

只有「藝術潔癖」者才覺得藝術與市場不能掛勾。因此這種「後進念」風格的問題,不在於「消費主義」,而是在於「犬儒」。《華嚴經》的表面目標不可能是政治性,大量文字解說早已封了評論者的嘴巴,但令我深感困惑的是,「後進念」,或胡恩威,一方面力圖貫徹過去「將劇場政治化」的精神,以劇場文本、舞台裝設和介入性的評論文字,挑戰一切社會和藝術規範,但另一方面卻在《華嚴經》中表現出對「政治」的厭惡和對「純藝術」的追尋。這種「風格上的矛盾」,當然不能視為藝術的多元性,因為「藝術的多元性」只意味著不窘於既定的藝術框架,卻不意味著政治態度上的矛盾。

因此林克歡說錯了,進念「販賣」的不是「政治」,而是一種「格調」。過去進念奉行多年的前衛精神,到今天已退化成一種符號性「格調」。「後進念」已不再真心地貫徹這種前衛精神,而是因應市場需要,一時販賣前衛格調,一時出售心靈療藥,暗中恪守消費主義的邏輯。這,就是「後進念」的犬儒。

再也沒有主流與另類之分了,符號性的「格調」主宰一切。這種對「創意」的高層次演繹,揭露了香港消費主義精神的基本特徵。我們從沒來紮實的文化根基可供消費,所有將「文化」作商品的活動,都只能在「格調」這類符號性層次上才能得以運作。我想起了進念的劇場文本向來薄弱,《半生緣》、《東宮西宮》、甚至是《華嚴經》,無一不是徒具「格調」的靈光,卻缺乏文化深度的作品。這與其說是進念的墮落,倒不如說是香港的「時代精神」。

(刪節版刊於《信報》2007-7-7。)


2007年7月1日 星期日

語言之外的劇場語言:《渴求》和《4.48精神異常》

劇場是語言,是詩,是意象。但在劇場裡的「詩的語言」,卻不只是語言,也是語言之外的東西。

在一個場合上,前進進的藝術總監陳炳釗說過,創作的語言可以分為「媒體的語言」、「詩的語言」和「人物心理的語言」。他相信,最貼近劇場的本源的,是詩的語言。於是,當我們在牛棚劇季結束之時,回首這四組演出,不覺便有一層深刻的體會。詩是劇場,劇場也是詩,在漆黑的牛棚劇場裡,我們再看不到已充斥著現代社會生活的「媒體的語言」,在差不多每一個在劇季中,都擴散著一種邊緣氣味,這不是地緣政治上的邊緣、舞台風格上的邊緣,更是語言上的邊緣、思考方向上的邊緣、情感發放上的邊緣。或許,這種劇場的邊緣性,正正就是牛棚劇季的意義,也是劇場作為一種詩性創作的意義。這次演出的兩部Sarah Kane作品:《渴求》(Crave)和《4.48精神異常》(Psychosis 4.48)無疑也著走這一條路:以劇場的語言,展示在劇場語言以外的「語言」。

一個只寫了五部劇作,卻在28歲的盛年便自殺身亡的憂鬱症患者,Sarah Kane一直沉迷在濃密的非語言性之中,尤其是在她最後的三部作品:《肅清》(Cleansed)、《渴求》和《4.48精神異常》裡,基本上捨棄了一種語言性的敘事方式,對白中的語言性意義跟劇作所要表達的毫無關係,但只有當Sarah Kane把這些對白寫了出來,我們才能發現這「語言之外的東西」,一種被壓抑成異常的詩性。正如Sarah Kane本人的精神生活,語言對她而言根本是失效的,只有藉著劇場的意象和詩性,她的內心感受才能得以發放,是一種邊緣性的發放。因此,在戲劇發展的主軸裡,Sarah Kane並不偉大,而這正是她的偉大之處。

牛棚裡的Sarah Kane,把一個生活於「語言之外」的幽靈召喚回來,但兩個演出所召喚回來的,卻是不同的幽靈。Sarah Kane曾將《渴求》設定成開放式,單看劇本,我們大概只能看到一大堆有點拼湊的對白,雖然從中亦可梳理出一些關於個人情感經驗的對話和獨白,卻無法直接把握到箇中的脈絡和中心思想。但正因如此,演出者才有足夠的空間,去開啟對白背後的非語言性。過去的演出版本一般都是因應對白中鮮明的性別提示,起用兩男兩女的演員組合。但在牛棚版本中卻是四位女性演員,她們更同時是負責翻譯和(再)創作部份,於是我們便遇見了一個弔詭的演出狀態:某程度上,演員的性別是對原著的一種背叛,但正正是這種背棄原著、以編作形式進行的再創作,卻又徹底忠於原著的開放性,以及其對語言的逃逸姿態。雖然從角色的衣著和說話的語氣上,我們仍能找到一點性別痕跡,可是,在暗黑的衣飾格調中加上一點紅色,明顯又是一種陰性的暗示。這種陰性不是女性,而是一種與語言理性相對立的陰性特質,與生物上的性別並不掛勾。

由此,這種設計正好是乎合了一種對非語言性的展露:儘管在對白上,以及從傳統的角色想像方法上,這仍是一段段由兩男兩女演出、近乎亂湊的片段,但藉著女演員們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對白中,我們卻能聽出一種此起彼落的澎湃音樂節奏,讓我們暫時把對白中陳腔濫調的情慾故事策略性地忽略,全心跟語言以外的陰性元素相遇,避開了語言的制肘,直接用「感覺」跟「感覺」溝通。或許對不少觀眾來說,劇中所呈現的「感覺」未必太合口胃,但這亦無損劇場展露「詩的語言」的力量。

不過,《4.48精神異常》所展現的,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這部作品是Sarah Kane自殺前一個多星期才完成的,比起《渴求》,它顯然更加鬱悶、更加絕望、亦更加貼近死亡的狀態。全劇充斥著大量的醫療對話、臨床紀錄、心理健康書籍中的文字,然而真正屬於「人」的語言,卻又只僅下一大堆毫無意義的空詞和數字。它意味著在走向死亡的陰霾下,語言的傳統意義迅速失落,我們只能透過由空詞和數字交織而成的意象,把握這種殘酷的狀態。

《4.48精神異常》的取材,無疑會令人想起陳炳釗的《N.S.A.D. 無異常發現》。不過相較起來,陳炳釗的作品是對「人物心理的語言」進行描述,顯得抽離冷靜,而《4.48精神異常》卻是徹底得多的活剝。觀眾所遇到的,不單單是一個關於憂鬱症患者的故事,更是一個憂鬱症心靈,或幽靈,的劇場再現狀態。全劇由始至終都在一個光線不足的環境下進行,沒有「進入狀態」的觀眾大概會覺得難以投入。但在在是這種抽離感,揭露了憂鬱症心靈與現實世界之間,原來存在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別忘記Sarah Kane一直深深受著「殘酷劇場」(Theatre of Cruelty)所影響,《4.48精神異常》中因幽暗而產生的鬱悶感、因肢體擾動而引發的恐怖感,把憂鬱症的心靈狀態推展至彌漫著整個劇場,這種狀態是非語言的,也跟我們習慣用眼睛「看」世界、用理性「想」事物的「語言性」格格不入,這就是那一道鴻溝了。我們自然可以選擇「看不明白」它,然後帶著責難之言離開,但若我們一旦進入了那憂鬱症心靈的氛圍,就會好像踩進了「殘酷劇場」一般,讓劇場中的「詩的語言」激發我們的潛意識,正面感應一切與Sarah Kane的死亡有關的東西。正如一些評論說,此劇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直接對話,徹底體現了「直面劇場」(In Yer-Face Theatre)刺破現實假面、翻開人性血肉的精神,在這陰暗的劇場裡,我們所看到的,似乎就只有痛苦、暴力和死亡,而沒有能構成心靈慰藉的語言和理性。

只是,作為一個劇場演出,牛棚版的《4.48精神異常》又能帶著觀眾在非語言的汪洋中走多遠呢? 畢竟對於憂鬱症的心靈,我們有太多的想像,劇場所呈現的肢體和意象,似乎跟我們對憂鬱症的想像十分吻合,也太過吻合了。於是觀眾很容易便會用慣常的語言去理解它,最終無法越過鴻溝,無法沉沒在殘酷劇場的大海之中。這自然不能對演出者有所責難,我們只能明白,在任何一個劇場裡,當我們要藉著劇場語言來淨化心靈時,亦需要有如醫生一般,好好地把握觀眾的心靈狀態,才能令「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直接對話」成為可能。





2007年4月1日 星期日

通往所有可能V城的劇場之路

 「天 工開物」本是一部關於製造物件的古書,有創造和啟始的意思,「栩栩如真」大概源於成語「栩栩如生」,董啟章改「生」為「真」,使「栩栩」和「如真」都成為 他筆下的人物,似乎是要模糊「真實」與「創造」之間的界線。在由陳炳釗和董啟章共同改編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劇場版中,「真實」和「創造」依舊是主要 命題,但唯一的分別可能是:董啟章是一位內歛的作家,他所寫的是一本關於自我的書,劇場裡觀眾卻能看到V城的「集體自我」。這可能都是陳炳釗的改編功勞。

《天 工開物,栩栩如真》的原著小說屬二聲部,分別由敘述者「我」自述家族史,以及由「我」所創造的人物「栩栩」的故事所組成。結構上,兩條主線平行展示,用人 與物之間的關係,將故事組砌而成,如同製作物件一般。但劇場版卻被改造成分為「天工」、「開物」和「栩栩如真」三部的「歷時性」家族史和V城史,這設計自 然大大削弱原著中的敘事情調和後設姿態,卻能把董啟章過份沉溺的元素清除掉,讓作品能成為創作者跟觀眾對談的場地,而不致淪為創作者的純粹想像之中。

在角色設定上,張達明應該是飾演作者的。但張達明畢竟不是董啟章,他沒有敘述者「我」的內歛和自溺。在演繹上,他有時是局中人「我」,但更多時候,他是冷 眼旁觀的敘述者,或是鮮蹦活跳的說書人。於是,作為演員的張達明根本無法凝固成一個統一的「我」,這只是如小說中的「我」一般,是「記憶」和「想像」上的 自我矛盾,而是意味著不存在一個能貫穿故事的「我」。

人物「栩栩」也被徹底改造。小說中的栩栩是兩聲部其中一部的主角,也是敘述者「我」的唯一對話者。對「我」來說,栩栩不是他者,而是生於「我」的筆下,因 此對話是一場「我」的內在對話。但劇場裡的栩栩卻不再是「我」的對話對象,在第一部「天工」中,栩栩一分為三,是董富家族第一代故事的敘事者和旁觀者,而 在第二部「開物」中,栩栩終於正式出場,她說:「栩栩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全身赤裸著」,這是小說中栩栩故事的首句,劇場中的栩栩擺脫了敘述者的語言,讓 自己說了出這句本是由作者所寫的話。

然而,劇中的栩栩沒有故事,她只是一個提問者,不斷向董富家族問著:「請問,這是什麼地方?」之類的問題。雖然在第三部「栩栩如真」中,栩栩化成多個身 軀,重新進入了家族史中未發生的故事裡,成就了所有「可能世界」。但我們仍然要問:栩栩的故事誕生在歷史的「可能世界」裡,那是否仍意味著栩栩必須有所依 托,才能說自己的故事?跟小說不同的是,劇場裡她所依托的是家族史,是大寫,或是小寫的。

劇中三部展現出來的是三種迥異的劇場美學氛圍。「天工」是啟始,舞台主要是虛景設置,「想像」和「聲音」成為主角,董富和龍金玉的故事不是歷史,而是想像 式的史詩,他們對世界的理解都是透過不可見的聲音;「開物」是發展,舞台上擺放了各式各樣的「物」,一部電視機置放在舞台的正前方,隱喻著一個視覺主導的 現實時代,而小說中關於「我」對女性的迷戀,以及成長的各種經歷,都簡化成浮光掠影,顯得微不足道;「栩栩如真」則是創造,舞台上播放著虛擬的V城片段, 人物只剩下如幻如真的「栩栩們」,她/他們沒有經歷小說中鉅細無遺的情節,而只有直接牽繫V城歷史的點滴想像,象徵著關於未來世界的各種可能。

於是,敘述者「我」和栩栩的自主性都被打倒,劇場中的統一美學風格被搞亂,剩下來的又只有什麼呢?那就是一個沒有造物者、眾聲喧嘩、有待完成的劇場世界。 原著小說中所表現的,不是一個開放世界,而僅是個人的未完成救贖。相對而言,劇場裡的《天工開物,栩栩如真》,卻是有著各種對V城的構想,是一種充滿開放 性和可能性的世界觀。

因此,若將這種世界觀跟天星抗爭事件,以及那首榮光萬千的劇終曲接上軌,觀眾所能聯想到的,大概只有現實社會中的抗爭和抗爭的理想,而不是「所有可能世 界」,這未免是一種藝術上的「窄化」。但即使如此,劇中對V城,或香港,的總體理解,比起九七時代的虛無鬱悶想像,總來得神采飛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