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3月26日 星期二

舞劇觀自在:《觀音的故事》

香港舞蹈團新近演出《觀音的故事》,是編導要呈現觀音「美」的一面的一個舞劇創作。演出名字本身已經開宗明義:「東方美神 - 觀音的故事」,編導方元在場刊裡也寫道:「藝術家的責任是向觀眾展示一切美好的事物與形象……香港市民非常喜愛這一位家喻戶曉、無人不知的美麗女神,觀眾的需求就是藝術家創作的原動力。」觀音向來是慈悲的象徵,美大概只是附設的象徵(甚至據考觀音本是男兒身,美的象徵大概是個誤會),藝術家將會如何表達大千世界裡觀音的美態,是演出最令人期待的地方。

撇開序曲和終結,舞劇共分三幕。第一幕是《神話》,一群強盜被官兵戮瞎雙眼,墮入空洞洞的深淵。舞台上一群飾演強盜的舞者眼遮黑紗,由領舞者帶領,賁張全身的氣力把手伸向來自天空的光源,光源不斷消失,又不斷在別處出現,群盜的身體和動作緊密配合,似要表達他們已在絕望中化為一體。當領舞者把手伸到最高點,光源便馬上消失,這時群盜隱隱表現出悲劇性,不是無助,反而是帶點昂然。然後觀音在榮光出現,群盜立時給度化為羅漢,轉折略為突然,而且觀音以一種救世主的姿態出現,欠缺了慈悲與至美的味道。

第二幕是《童話》。觀音化成九色鹿與牧童和動物嬉戲,獵人突然出現並企圖射殺九色鹿,然後舞台由一個深邃的森林變成了天宮,現了真身的觀音再以眾神之主的姿態出現在獵人面前,天宮裡的天將(大概是天庭裡四大天王的形象)群起將獵人制伏。我們看到獵人彷彿被力量而非慈悲所懾服,白茫茫的天地,還有一群象徵觀音力量的白衣仙女,令人聯想起古希臘的宙斯神殿,又或者是上帝的審判日,慈悲與至美仍是落在空談。

第三幕的《人話》,不論在視覺效果或是象徵意義上比前兩幕也較可觀。眾羅刹女牽繫著大型布匹,企圖裹住化身成男人的觀音,但男人與領舞的羅刹女互相追逐,男人的動作總是剛好避開裹纏,觀眾情緒給帶起,令人看得緊湊,而觀音化身試煉羅剎女,觀音也顯得關心眾生,仁榮的意味較前幕多;當然,這幕最後還是觀音回復真身,以榮光「點化」羅刹女了,無敵救主的形象依然存在。

整個舞劇所能表現的觀音形象大柢只是震服眾生的力量,觀音華麗的身飾(尤其是在序曲和終結裡,其亮麗的身飾可媲美花車巡遊),加上必然是大堆頭的舞者飾演羅漢和仙女左右穿插,令每次觀音的出現都少了一份淡白的素味,甚至有一種俗味,跟觀音的慈悲格格不入。整個舞劇的美學風格有著強烈的東西結合的痕跡,滲入了不少非中國的東方色彩之餘,也有不少接近西方神話的鮮明形象,譬如古羅馬式的宫兵、基督教的天堂等,雖突破了人們固有的觀音菩薩印象,卻不幸變成了嘉年華式的表演,觀眾多有純官能的娛樂,鮮能看見傳統或經藝術家再詮釋的觀音,更枉論是探討「度一切苦厄」的深層意義了。反而開始時設置在舞台上的巨型香爐,一群僧人(羅漢?)上前上香,焚香的味道瀰漫著整個劇院,表現了一種閑靜的佛性,也是觀音普渡眾生的意象。

藝術家所表現的觀音,少了一份至美、也少了一份慈悲,卻不覺切合了香港市民的品性,難道這就是藝術家所言的「觀眾的需求」?

2002年3月20日 星期三

愛上愛上哪個甜橙的新娘

《愛上愛上誰人的新娘》發展自編導余翰廷的舊作,從今次由劇場工作室搬演的版本裡可以看出,整齣劇不論在劇本組織、人物刻畫、搬演調度等,均發展得十分豐富,主題貼近都市生活、演出對白富喜劇感、亦不失讓觀眾思考的空間,演出者自然演得落力,觀眾也看得愜意。

劇本要說的是女主角Jean對愛情的懷疑,她有一個戀愛已久,但缺乏情趣的新婚丈夫,但她卻遇上了富藝術家氣質的鋼琴老師,對他產生了如幻似真的傾慕,甚至懷疑自己對丈夫的愛。其實那是都市裡很多人的故事,儘管身旁已有一個穩定的伴侶,卻仍要在戀愛路上不斷遊走,大家都怕選錯,因此有人會像Ida般不敢結婚。當然Jean媽媽的甜橙妙論是值得深思,人們總不能對愛情(甚至任何事情)挑剔太多,舞台上媽媽硬銷甜橙的道理,似是理所當然,但也許就是因為她的丈夫早已不在人世,媽媽才會如此專一,才會記起他的好處。甜橙只有Ida接受,Jean所想的仍是最愛是誰,這樣的反應是合符她的角色的,因為就舞台上所見,媽媽硬銷的道理顯然太單薄了,大概她對Donald的傾慕是出於對浪漫愛情的憧憬,更可能是出於童年陰影,鋼琴隱隱成為她了的遺憾,她總希望能填補這個遺憾,於是她要學琴,甚至不禁愛上陌生的鋼琴老師。但當她閉上眼睛,聽到Donald的琴聲,卻看不到他沉醉在音符的醉人形象,卻聽得出豪修理木架的神采,她才發現對丈夫豪的感覺才是真正的感情,丈夫儘管無法填補她的遺憾,可他才是最好的,於是,Jean才真正接受那個甜橙。其實甜橙的道理顯淺易懂,但真正能做到的卻又有幾人?

Jean這個角色的設計很豐富,她跟丈夫豪和Donald的兩段關係也寫得細緻完整。豪這個角色比較單一,層次不多,Donald的藝術氣質多用對白交代,流於平板,但卻能反襯出Jean的多面,加上Ida和仁這對活寶插科打諢,平添了不少喜鬧氣氛。比較遜色的反而是劇情的節奏,上半場起搏較慢,差不多到了中場才真正切入Jean的矛盾;而Ida和仁的一對除了凝造喜劇氣氛,他們的關係似乎沒有太大的發展,其實有點浪費;至於結尾豪原諒Jean(也許只是Jean的幻想)一幕更是有點匆匆略過,變化推進太少,豪為何忽然會原諒曾經背叛他的Jean?最後豪在夜光中跟Jean共奏浪漫心曲,會否太過一廂情願、有點濫銷浪漫?

漫天風雨瀰漫全場,飄揚的窗簾,經典的鋼琴音樂,未免令人有媚俗的感覺,但大概我們的婚姻就是如此俗套,《愛》劇無疑是有點俗套,卻俗套得好看。

2002年3月18日 星期一

未發生的《鬥秀場》– Body Talk 1

《鬥秀場》(Body Talk)是城市當代舞蹈團三個新近演出之一,有趣的是,宣傳單張說,《鬥秀場》共有三個部份:《熱身篇》、《埋身篇》和《濕身篇》,但只有《埋身篇》是公開售票的正式演出,《熱身篇》相信是演前試演,《濕身篇》則在戶外演出,大概會是另一種演出的實驗吧?

看過《熱身篇》的觀眾大抵都會明白這確實不算是一個演出,而是一個綵排或熱身運動而已,沒有舞台、沒有佈景、沒有設計音樂燈光服裝,觀眾可以清楚看到舞者在演區(當然那是觀眾自行規劃的演區)內和外的舉動,凡此種種,足證明了這個節目是他們創作過程的一部份,希望藉呈現他們的創作過程而不是結果於觀眾面前,對他們的創作有所啟發。
六位舞者,六段探索。感覺上幾位舞者的片段是各自發展,儘管有部份片段有多於一人參與,但仍可找到當中每一段的主演者。舞者有意探求的是身體所能表達的語言,動作多是淡化了舞蹈的唯美樣式,而是展示身體的可能性,有兩位男舞者脫去上衣,讓觀眾清楚看到肌肉和肢體的微細動作;然後幾位舞者各自重複相同的翻滾和騰躍,沒有排練過完結的時間,直至舞者筋疲力竭為止,這除了是要追求身體極限之外,似乎還要呈現身體的exhausting,有點吊詭的味道。

但更有趣的一段卻是「有口難言」,舞者試圖從語言與動作的遊戲裡,看出語言與動作之關的共同性和局限性,舞者跟觀眾大概都不能僅用語言描述動作,又或者僅用動作描述語言,這就好像是舞者跟觀眾的關係一般,舞者選擇了運用動作和形體來表達,就注定了必須放棄觀眾熟悉的語言,亦注定觀眾必定會有舞者難以逆料的詮釋,尤其是在如此一個沒有舞台,也沒有設計的環境裡,觀眾無法企圖利用舞者身體以外的元素作出詮釋,只有一種極原始的觀感。而預先準備給觀眾的卡子就正好記錄了這些原始的觀感,從而成為舞者繼續創作的元素。可以說,這次的《熱身篇》是給予舞者有效的反芻機會。

較為失色的倒是舞者只顧反芻觀眾,觀眾能接收到的訊息卻不多,大抵這不過是熱身運動而已,在之後的發展裡,他們的《埋身篇》和《濕身篇》,以及作為視像紀錄的歐陽應霽的全程貼身追蹤成果,應該是值得期待的。

2002年3月7日 星期四

《月光光》發展中的舞台詩質

仍是劇場組合一貫的強項:編作與形體。不過這次他們邀請了法國的形體表演大師Claire Heggen作藝術指導,利用「物件劇場」創作《月光光》的演出,顯見他們還不滿足於已經建立的成績。探索方向是一個迷,《月光光》還是處於實驗階段,又或者像甄詠蓓在演後座談會所講,是「踩鋼線」之作。

整個演出的詩質很濃,演員完全摒棄了語言的羈絆,純然利用形體和物件來建構劇場裡的故事,瀰漫著幻象和意境。演出中不乏富有詩感的畫面,張曉晶拾起地上或大或小的鏡子,時而反射象徵月光的射燈,時而反照蟄伏在地的詹瑞文,他有時看見自己的像,有時看見了反射來的光,表情忽喜忽悲;有一段甄詠蓓和張曉晶在空曠的舞台飛舞,甄顯得自傷自憐,張飾演著慰藉的角色,但後來身段倏地起落,二人的動作漸漸融為一體,幻化成孖公仔的模樣,最後雙雙倒下,隱隱透出一絲惘然;而甄詠蓓手執白扇子,獨自在台前舞月,節奏輕重緩急,意形契合,自然曼妙動人。

不過《月光光》既然是劇場組合對「物件劇場」的試驗,「物件」是演出中重要的一環。鏡子、木板和垃圾袋是他們曾經發展的物件,單就個別物件的演繹,三件「物件」似乎尚能引發了一些新鮮有趣的舞台語言,鏡子順理成章是談「反映」;三位演員各自手持木板,不斷嘗試利用三塊木板建築成一個四面牆壁的地方,也許是家園、也許是其他東西,可惜卻顯得力不從心;詹瑞文在充斥著充了氣的垃圾袋的舞台裡,肆意地戳破垃圾袋,倒有點像把玩著防震氣泡膠袋上的氣泡一般,愜意而興奮……。在某程度上,演出已經呈現了「物件劇場」的某種魔力--從表現者跟物件的非語言性交流裡,讓觀眾作多重詮釋。不過較令人不滿足的是整個演出仍暴露了編創劇場的通病,就是片段未能好好扣緊主題(月光),這並不是缺乏文本的問題,因為「物件劇場」本身就是非語言性的,語言性的文本當處於一個極不重要的地位,現在三件「物件」如像在獨立地發展,欠缺較統一的思路。除了鏡子,木板和垃圾袋跟「月光」有甚麼關係?這大概是他們需要繼續實驗的地方。

然而,發展階段中的演出其實也可以很可觀的,儘管看不到演出者對物件和對「物件劇場」較完整的詮釋,濃郁的詩質是愜意的,引發觀眾的想像是愜意的,欣賞詹、甄、張三人的形體調度和配合,尤其是劇場組合的土產演員張曉晶已能融入詹、甄的創作樣式,演得流暢自然,這也是愜意的。

2002年3月4日 星期一

《還魂香》破格與變調

畢竟已是一百年前的小說,而且《老殘遊記》的名氣相比《紅樓夢》、《三國演義》等章回小說亦大有不如,老殘的故事大抵不算是家傳戶曉。幸好編劇何冀平總喜歡做改頭換面的事,像《德齡與慈禧》中的慈禧也不是歷史書中的慈禧,老殘的故事也給她改寫了,而且改得有聲有色,看過原著的觀眾會別有一番味道,未看過原著的觀眾亦大可以當作一齣新戲來看,應該會看得趣味盎然。

從節情發展、人物塑造到舞台風格上,《還魂香》都有一種統一的變調,就是從寫實到抽象。故事上半部取材自《老殘遊記》最後五回,老殘為博聞名齊河城的歌女黑白二妞的青睞,決意追查賈府十三條人命的懸案,為賈魏氏洗脫罪名,最後揭發了真正元兇原來是癡情浪子賴少秋(脫胎自《老殘遊記》裡的吳二浪子),這彷彿就是一個典型懸案故,本來沒有甚麼驚喜。及後故事由實轉虛,賴少秋道出賈府十三口並未真死,而是吃了「千年醉」而昏迷未醒,只要有人吞下「還魂香」昏迷的人就能甦醒,代價是吞下還魂香的人將會沉睡一百年。然後當老殘在非真非假的青龍洞裡找到還魂香,舞台上已不再是節情推展,而是刻畫了老殘、賈魏氏、黃應圖和剛弼眾人,在面對吞下還魂香要沉睡百年這命運上的心理爭扎,這以寫意代替鋪陳,明顯已超越了原故事的格局,這是節情發展的虛實變調。

老殘這個角色寫來沒有太大破格,而謝君豪演來水準穩定,但跳不出「南海十三郎」的格局,豪邁放曠有餘,內歛沉穩不足,總有點能放不收的遺憾,反而寫次要角色卻有連綿不絕的驚喜。賈魏氏在原著中著墨很少,在舞台上卻把她寫成表面上三貞九烈,其實內裡抑壓著情慾;剛弼保留了原著的形象,是個為求清官之名而濫用刑罰的酷吏;而脫胎自原著中王子謹的黃應圖更加有趣了,其改造很具深意,未當官時道貌岸然,大案保舉後卻「一為官便不成人」(劇中老殘語),變成令人印象深刻。這三個角色的人性反像,是對人性貪慾的反諷,賈魏氏貪圖貞節而非情慾、剛弼貪圖清官之名而非錢財地位,黃應圖貪圖明察秋毫之譽而非追求真理之望,這都是人性間另類的利慾薰心,甚至比好色貪財更令人膽顫心驚,他們的塑造相對原著可謂大破格,亦破得精采。另外像賴少秋、賈望春、賈幹、魏源等也寫得別開生面,比原著自然豐富得多了,他們都是劇中寫實的角色,透徹反映人性裡黑與白之間的灰色。

但更令人激賞的是一對維妙維肖的黑白二妞。她們的重要性不在於推進戲劇發展,而在於貫穿全劇的主題和風格,黑白顛倒成語帶雙關自然是神來之筆,而且她們以傳統戲曲和身段,配合絕倫的音樂創造,渲染了舞台色彩,亦有助虛化情節。她們大概不是寫實人物,老殘沉醉她們曼妙的歌聲,也變得非實非虛。老殘超脫了當世人性的貪婪,閒雲野鶴逍遙自在,但這也不過是自命清高,為查出冤案真相和一聽二妞的絕唱,居然再次投入現世爭逐,那仍是貪婪一種,沒有超越現實。只有當老殘被青龍子點化,吃下「還魂香」而沉睡百年,在黑白二妞的餘音嫋嫋之間飄渡巔峰,他才能真正超脫現實。

虛與實的人物共冶一爐,也象徵了人性的複雜性。

舞台風格也是變調。舞台上傾斜的賈府大宅和歪歪斜斜的公堂匾額,已落實了舞台上充滿暗喻的非寫實風格,劇情轉入老殘尋找還魂香,人物為是否吞下還魂香而爭扎,整個舞台彷彿已轉變到純寫意的境界。不過有一幕把賈魏氏等人的內心交煎明白地演出來,便顯得過份外露,情節其實已挖掘了他們的扭曲人性,這一幕既像是重點主題,又好像要讓他們反省,但反省似乎留給半實半虛的老殘比較合適。況且留白太少,從實轉虛的寫意味道也少了。

劇終時老殘問青龍子:「百年之後,會是甚麼時候?」青龍子回答:「我從來不計日子。只希望你醒來時,別像我這樣失望。」人說《老殘遊記》時不分唐宋,地不辨南北,《還魂香》卻超越了唐宋,直指現世,但對劇中老殘而言,百年之後是甚麼光境毫不重要,只要他知道能在百年之後仍聽到二妞的絕唱,也已經足夠了。如果把百年之後的時代勾畫出來大可不必,老殘選擇吞下還魂香,這已是完美的結局。


2002年3月1日 星期五

錯亂的西關印象

老人家喜歡緬懷光輝歲月,熱血青年嚮往火紅年代,今天沒有戰爭也沒有革命,只能在舞台上才能窺視一二。我仍然年青,卻不算十分熱血,坐在劇院裡的時候(其實是演奏廳,卻拿來演舞台劇),發覺上了年紀觀眾出奇地多,也許《西關風情》的故事比較貼近他們的記憶,可是當我欣賞著舞台上的演出,卻感到不滿足,因為歷史印象的錯亂令人感覺困窘。

我不知道三十年代的西關到底是怎麼樣的光景,但如果像舞台上所講的,那會是一個很奇怪的時空。五四時期學生熱忱於反封建反孔廟,後來經歷了軍伐割據、日本入侵東北,大抵封建已被批得七零八落,起碼在封建的制度上,已不再是社會的主流,三妻四妾、買賣婚姻、甚至是更離奇的吸福壽膏,本應是清末封建的遺物,卻像冤魂般纏擾著陳門大宅。陳老爺是個看似思想開明的華洋商人,曾往外國留學,言談絲毫沒有封建八股的痕跡,關心的大概只是自己的生意,而且還口口聲聲說曾受五四運動的波瀾影響,亦原諒一班不識大體的年青人。但弔詭地,他卻活在一間典型的封建宅門當中,仍穿梭在各姨太太的爭風吃醋之間,仍樂此不疲繼續用金錢買他的新填房。他的背景、他的思想,彷彿跟他的行為、他的生活背道而馳。

陳門大宅是清末封建思想下的怪物,而陳老爺是生於封建、活於反封建,思想行為不統一的雙面人,而時代卻是苦難的抗日歲月。抗戰時代的矛盾不再是封建與新文化,而是愛國與抗戰,如果大門不是緊閉的的話,陳門大宅大概不能仍存在抗戰時代的關西,而陳家老爺亦不應會是大宅老爺。

時空錯了,人們的思維也矛盾了。陳少爺不喜別人叫他「西關大少」,跟一群愛國的熱血青年交往,參加抗日示威,最後弄至落荒而逃,然而他又彷似充滿紈絝之氣,對宅門的封建敗壞視而不見,對那位三妻四妾的父親敬愛有加,最荒唐的是他居然對父親要娶一個甚至比自己還小的女孩做妾士,仍絲毫沒有意見;那位年輕的四太太呢?由此至終都是一個小孩,一切事情都逆來順受,也沒有甚麼機心、甚麼理想,亦不懂人情世故,她為免父親鋃鐺入獄而嫁給別人做妾士,對陳老爺、各姨太太和其他家丁僕人既不十分喜歡也不至於討厭,後來跟陳少爺志趣相投、隨思想前衛的女生學習英文,也許只能稍慰寂寥,她可以看到甚麼天空?可是到最後卻勇於破格地站出來抗日,波瀾的年代也許真有這種忽然頓悟的人性,但我不相信。

我相信編導對西關大宅風情的了解,劇裡也不乏應景的風俗傳統,例如盲女過街賣唱、新妾入門時穿木屐擔水桶,也有具地道風韻的「陶陶居」、雲吞麵……可是節奏卻總予人冗悶之感,我們看的電影電視太多了,舊風俗已難以令人嘖嘖稱奇,或許昔日西關大宅的生活就是如此冗悶,人們說話就是如此喋喋不休而摸不著邊際,但戲劇不是呈顯,而是對真實再創造,我看到的,只有風情,沒有戲劇,只有人物、沒有人性。

舞台上的波瀾我毫不感動,結尾時年青人們慷慨激昂地誓師抗日,我甚至有點毛骨悚然之感,而觀眾們也不禁莞爾了。編導朱克寫道:「我愛祖國,我愛西關,我雖年逾八旬,仍要在舞台上留下點滴犁痕……希望回歸後的香港同胞,少一點殖民地意識,多一點愛國情懷。」但現代人的熱血大概已經完全冷卻,要重新燃點需要更大的力量,不是單單拿著手槍,然後隨便說說它是救國工具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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