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0月15日 星期三

追趕耶利內克的語言

除了《鋼琴教師》,耶利內克(Elfriede Jelinek)之所以為我們認識,大概就只因為諾貝爾獎。諾貝爾文學獎本應是文學界最高榮譽,但對作家來說,這卻是焦慮的來源。頒獎當日,耶利內克缺席了,理由是她患有「社交恐懼症」,害怕面對群眾。如此狀態,跟她的作家身份何其匹配!作家是語言的魔術師,可是,他們所能駕馭的,大多只在文字書寫之間。像頒獎典禮這樣莊嚴隆重的場合,只適合對作家的成就鼓掌致敬,跟作家的卻是性情格格不入。所以耶利內克沒有出現,只在家中錄了一段說話。

她說道:「我是我的母語之父。」

為何她如是說?這就好像在問:為何她要把《死亡與少女》(Der Tod und das Mädchen)寫成劇作,而不是小說?耶利內克寫的是德語,她卻是一位奧地利作家。在奧地利,人們對她毀譽參半,譽者無需多說,毀者卻指摘她過份色情,特別變態。弔詭的是,正是因為這份「色情」和「變態」,她才獲得德語界以至國際評論家的青睞。評論家鍾情「變態」文學,大都因為其批判精神,耶利內克擅寫女性慾望與兩性關係,長駐世界中心的「陽具」,原來早就放在她的犯人欄裡,供她審判。然而,耶利內克的創作驅力並非來自女性主義,而是對語言與存在關係的省思。她說過,「我是我語言的囚徒,我的語言就是我的牢房看守。真可笑,它完全同我不對勁!」她既為德語作家,繼承了德語文化中的核心精神,然而她卻身處德語文化的邊陲,她總記得自己是一個奧地利作家,如同大部份奧地利人都不承認自己是德國人一般。

在耶利內克的視野中,經常出現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和弗洛依德(Sigmund Freud)的身影。海德格把「存在」(Sein)說成是「此在」(Dasein),又把「此在」說成是「向死而在」(Sein zum Tode),這種死亡對存在的召喚卻好像成了耶利內克的原初創傷(trauma)。她筆下的女性,往往欠缺激進女性主義的強悍,反而充滿對死亡的焦慮和猶疑。女性的死亡通常是非理性的,而耶利內克卻動用了海德格式的哲理思路去加以解讀。例如《死亡與少女》中的白雪公主和睡美人,她們沉睡著,正是一種朝向死亡的徵兆,耶利內克從童話故事中套取意象,並以海德格的方法回身質問海德格本人:海德格的「此在」容許自我迎向世界與死亡,但為何女性的「此在」最終居然迎向了男性:拯救公主美人的王子獵人?在某種意義上,耶利內克的書寫是德國哲學式的,她以大哲人的方式批判大哲人。「德國」跟「陽具」共謀勾結,而她則站在這種文化的邊陲,擔當少數者。這是她無可擺脫的創傷。

《死亡與少女》全劇共分五節,全都是以冗長的獨白和對話構成的。乍看之下,耶利內克似乎要對傳統戲劇結構進行內在顛覆,然而她的作法,難道不是早就在濫觴於二十世紀的前衛劇場中大放異彩了嗎?那她的所謂顛覆,又有何新意呢?的確,耶利內克不是藝術形式的先鋒,而是傳統的捍衛者,她要恢復文學在戲劇中的尊嚴,而不要讓戲劇在形式中流離失所。於是她背棄了一切曾被劇作家使用過的戲劇結構,只保存了語言在劇戲中的合法性。她說:「除了語言和生命,其他一切都是毫無意義的。」在《死亡與少女》中,與其說角色的對白是要呈現角色在劇中的處境和性格,倒不如說耶利內克讓語言從角色口中洶湧而出,產生出那些喋喋不休的獨語。耶利內克的語言匯成了激流,擊碎戲劇語言的既有結構,於是語言之真理便包裹著戲劇,在她看來,這種戲劇中的文學情態,才屬於現代的,才最具尊嚴。

於是我們發現,耶利內克的戲劇,是從「語言」中開始,在「存在」中結束,其間在「德國—陽具」文化結構的罅隙之間遊弋。只是遊弋並不自由,她總是困於母語的誘惑之中。「我的語言常常不合時宜,這點常常很清楚地提醒我,但是,我不願意接受這種暗示。是我的錯。父親離開了這個小家庭,把母語也帶去了。他有他的道理。在他那兒我也不願意呆著。我的母語跟著我的父親一走了之,它已經走掉了,它就在那兒,正如上面己經提到的,在那兒。」語言在「那兒」,不在「這兒」,於是她避開了。但語言其實從沒有真正離開,她始終是她的母語之父,或者說,是母親,她必須用被稱為「德語」的文字作書寫工具,她也必須以少數者的姿態面對一整個文化傳統。在困與逃之間拼命拉扯,便是她的「此在」,也是她的能量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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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概對《死亡與少女》的演出抱有相當的期望。四位創作演員曾合演過莎拉肯恩(Sarah Kane)的《渴求》(Crave),頗具神采。在閱讀《死亡與少女》和《渴求》的劇本時,我隱隱感覺到兩個劇本之間有著一種共通性,簡略地說就是在獨白和對話語言的爆發性節奏,衝著我們的日常語言而來。在《渴求》的演出中,四位演員把箇中的節奏拿捏得相當準確,莎拉肯恩語言中的澎湃感覺給直接引爆,觀眾甚至無需注意四位坐在舞台上的演員,究竟怎樣「演繹」角色,也足夠被其中的衝擊力所撼動和擊倒。

然而我是捉錯用神了。耶利內克不是莎拉肯恩,她並沒有死在跡近瘋狂之中,她卻有著德國哲人的冷峻和深邃。四位演員沒有把整部《死亡與少女》演完,她們只演出〈白雪公主〉和〈睡美人〉兩段,卻拿掉了其中三段中有關奧地利女作家謝齊(Helmina von Chezy)筆下角色羅莎蒙德 (Rosamunde)、甘迺迪夫人杰奎琳(Jacqueline Kennedy)、以及其他多位奧地利女作家的內容情節。技術性考慮是必要的,但僅僅選擇了我們耳熟能詳童話故事,而放棄了觀眾較不熟悉的女性形象,無疑也算是四位演員對《死亡與少女》的抽讀。這種抽讀,其實有利於把討論範圍限定在一些較具宇宙性的意象和命題之上。相對於杰奎琳或其他劇本中曾提及過的當代女性作家,白雪公主和睡公主顯然較少文化包袱,又或者說,她們的語境性相對薄弱。於是,從演出效果上看,抽讀導致了耶利內克著作裡的語境性意義被大量刪掉,而剩下來的童話意象又何其鮮明堅壯,結果在觀眾眼中,演出很容易會演變成一場桐生操式童話再寫:顛覆童真、揭破迷思。

這大概是一種改編上的選擇吧。可是,她們又為何要煞有介事地加插近期轟動一時的奧地利禁室案呢?從劇場設定上看,這跟原劇本的關係晦暗不明,反而比較接近是一種自由聯想的結果:我們大可以把禁室案的受害者想像成劇中的白雪公主或睡公主云云。但這種聯想對演出本身又有何種層次的啟發呢?又或者說,若果這真的只是一種隨意聯繫,那又何不在香港的新聞事件中拈來相關的個案呢?我猜想,「奧地利」是整個演出的隱性夢魘,正像耶利內克對「奧地利」作家身份的感應和焦慮一樣。在演員心目中,到底是希望深入探討劇作中的「奧地利情結」,還是想輕描淡寫地擺脫它,讓演出成為她們的一次再創作?她們似乎猶豫未決,這是改編上的一種失態。

這種失態,也同時反映在文本翻譯上。在一次演前讀劇會上,她們曾經坦言,現存《死亡與少女》的中譯並不理想,她們需要借助水準較高的英譯本,重新把劇本翻譯成為可演的廣東話版本。德語的語言結構向以嚴密見稱的,翻譯成廣東話本就不易,劇本曾被大量加入了好些德國哲學術語和用詞,這些詞語在德語語境中聽來稀鬆平常,但當翻譯成中文,甚至是廣東話的時候,諸如「真理」、「存有」、「存在」、「瘋狂性」、「他者」、「真實」等,聽起來便顯得特別礙耳了。這本來可以製造出陌生化的效果,甚至有助鋪展出劇本中的哲學思維,只可惜演員對哲學化陳述拿捏不穩,劇中好些對白都譯得相當市井,卻突如其來爆出一些「存有」和「真理」,在對白語言的流動之間,無法承托出詞語的具體意義。結果,礙耳突兀的術詞不僅未能製造陌生化效果,反而淪為一些過份抽象的空詞,觀眾無從把握,最終便把它們視為語言垃圾,輕輕帶過算了。

在保留、放棄和再造之間,她們進退失據了。演後,我購買了一份演出版劇本,重新閱讀之後,發覺劇本的可讀性其實相當理想,好些地方更比內地出版的中譯本優秀得多,然而,在耶利內克面前,她們始終無法穿透劇本的內蘊。耶利內克長於語言,在劇本中留下大量劇場調度上的空白,供演出者添加。但四位演員的肢體動作生硬,聲線感染力不足,呈現出排練不足的生澀。而劇場調度也是單調散渙,沉悶乏力,甚至有點無以名狀的滑稽感。她們彷彿只是完整地頌讀了劇本,至於其他劇場演繹和調度,卻在追趕劇本語言的去勢時,顯得十分吃力了。我在觀眾席上看著,終覺得有點浪費:不是浪費了劇本中濃度極高的語言,而是浪費了一個讓演員藉此發聲的機會,她們努力追趕,總究無法持守著演繹者的主體性,也未能跟耶利內克產生如跟莎拉肯恩一般的共鳴。

台灣劇評人鴻鴻在引介《死亡與少女》時曾經說過:「越是難以讀懂的劇本,才越需要演——那些一讀就懂的劇本,在家裡讀就好了,何必辛苦上劇場?」耶利內克的劇本不算太過難懂,但必須要遇上極佳的劇場狀態,她的劇作才不致在劇場裡變得不知所云,而讓觀眾更樂於到劇場欣賞。如果演出總是需要事後詮釋,或是重讀劇本,才能把握劇作的真傳,那麼我們還有放下劇本、走進劇場的理由嗎?《死亡與少女》的創作演員們,似乎還未有這種「極佳的劇場狀態」。




寺山有怪美:《狂人教育》

像寺山修司這樣的藝術家,總是惹人喜愛。愛他者未必很多,但凡愛他者都例必瘋狂,因為寺山之美,不在於其優美溫婉,而在於其激烈淒艷。未看過寺山電影的,尚不能明白,看過之後,自能心領神會。不錯的,寺山修司之態,充滿社會批判之力,這是他崇高偉大之處,但卻不是他擾人心神之源。寺山有怪美,怪美在其殘酷,他的電影影像破除常規邏輯,擊毀觀眾的凝視慣性。當迷戀者一路看戲,心臟怦然而動,卻激起了被虐的快感。這是那年我在香港欣賞一個寺山修司電影展時的感覺。

可是,那又代表了什麼呢?寺山修司不只是電影導演,他創作劇場、寫作、也為流行文化提供了上好的解剖刀。他的名言是:「我的職業就是寺山修司。」以己為業,意味著他必遭誤解,後來者只能透過他的文本來進入他,正如我第一次知道他,是在看他的《死在田園》之時。今年九月,「流山児★事務所」在港上演寺山劇作《狂人教育》,觀眾都是慕寺山之名來到劇場,卻往往錯捉用神。我們的寺山修司,似乎都是電影中的寺山修司,我們跟劇場裡的他,還是初次邂逅。《狂人教育》的寺山,一貫的詭異,也一貫的批判,據說他創作《狂人教育》之時,適值六十年代的動盪時代,而「木偶家族遺留瘋狂」之隱喻,呼之欲出,也不是什麼新銳概念。然而四十年後的寺山,依然屬於新銳,比起電影中的游刃有餘和詭魅魔幻,劇場演出果然更為澎湃,尤其是在牛棚劇場這種位處城市邊陲的小場地中,表演狀態迅速積聚,劇場能量濃度極高,當坐在跟演員不足數米之遙的觀眾席上,我清楚看到木偶演員粉臉下的肌膚紋理,還黑衣執偶人額角上的清瀝汗珠。鼓聲動地,嚎啕震天,小劇場之張力,正繃得緊緊。

我一直不敢肯定,寺山修司在《狂人教育》所要呈現的,到底是一種怎麼樣的瘋狂狀態。或許有如香港劇場工作者陳恆輝的疑惑,那會是一場忠於寺山修司的演出嗎?他看後的結論是,是忠於原著的。可我還是焦慮不已,導演流山児祥為配合巡迴演出,起用了五地四語的演員,更把原著劇本所提示的「木偶」,改由真人演出,在這微細的轉譯流程中,我們會否誤認了寺山的原意?陳恆輝有力讀懂原著,能將文本跟表演對照比讀。至於我,跟大部份慕名者一樣,皆不諳日語,於是我們只得相信,那已經是一次相當理想的寺山再現,因為劇中雖仍有著丁點的詭異艷絕,但那份幾乎令人失足的快感,卻澎湃無比。感覺,是彆扭得很。

彆扭嗎?這種不安與快感之間的粗暴交織,便構成了《狂人教育》中的寺山式瘋狂。我忽然想起了曾在牛棚劇場欣賞為數不少的瘋狂劇場,這彷彿已足夠證明,如此的小劇場狀態,應當是維繫瘋狂感的重要依據。若我們說,寺山修司屬於一種瘋狂,這種瘋狂也必然是以一種破格的姿態展示。這種姿態總能被稱為「前衞」,但更好的說法可能是「一種瘋狂的抽象符號」:我們對說明那是一種怎麼樣的瘋狂,根本無所適從,我們只有經過近地觀賞,方能體驗那份越過電影銀幕、直達表演現場的彆扭。或者說,當寺山修司跟流山児祥相遇,偶發出一種對瘋狂的感應,而這種感應必須藉小劇場的理想狀態來加以補足。演出過後,評論要寫,卻好像也無助揮發箇中力量。

我猜想,輸出國外的寺山修司,比起本國的寺山修司,其詭艷之態應讓是更為純淨的。寺山是當代日本的文化符號,但當他越過豐饒之海,來到亞洲大陸,其語境之間隔,足令他化身亞洲前衛符號,語感和美學都無法統一,卻體現了混雜亂種之奧義。結果,《狂人教育》跟我所看過的寺山電影一樣,不再以批判當下的力度刺向我的思想,反而一種用不安與快感交差築構的崇高質感,滴穿了我的心房。這應就是「時代精神」跟「人文精神」的根本分別。

(《字花》第16期,200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