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3日 星期一

享受你的(劇場)徵兆

「因此未來的劇場藝術必須拋棄過去我們只是把藝術創作當成是短暫的個人化的單一的心靈創作活動來理解的觀念文化藝工作者必須放下身段把藝術品放回到日常生活的文化脈絡之中交出你的主權打開你的籠子把閱讀的主導性和參與的多元性交回到消費者手中藝術不應再是飢餓藝術家發出的個體吶喊但也絕不可能是肚滿腸肥的資本家的宏觀操弄而是一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多元複合雙贏的溝通過程……」

關於文化產業和文化消費的討論當然不是從2008年的《哈奈馬仙》才開始的,稍懂一點文化理論的人都知道,起碼早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德國法蘭克福學派的理論家們已經對所謂「文化工業」創造出相當圓熟的批判方法。只是,回顧理論意義不大,反而我們通常會直接把問題簡化為一對對立的二元命題:「藝術作為一自足的存在」與「藝術作為消費品」,再循著以下的兩條思路展開問題:1. 如何在消費時代裡捍衛藝術的純粹性?或2. 如何讓藝術成為一件成功的消費品?

《哈奈馬仙》——或者說是陳炳釗的「消費時代三部曲」——正正是在這一二元對立的衝突中產生的。當年在《哈奈馬仙》的演出之後,不少評論者指演出所表達的焦慮和憤怒都未到位:不是太多,就是不夠。有評論機構甚至為此舉辦了一個名為「文化產業趨勢下的演藝路向」的討論會(會議記錄全文見:【link】),據說會上兩種立場壁壘分明,有部份正努力探索劇場商品化和產業化各種可能性的劇場工作者,對另一些對此抱有懷疑甚至批判態度的劇場工作者和評論人相當不滿,最終不歡而散。四年過去,歷史並沒有完全證實誰是誰非,我們只能從中認識到一個事實:對於這兩種對立立場是否有對話和調和的可能,並沒有多少人願意認真思考。

對立並不等同於矛盾,矛盾在邏輯上不可共存,但對立卻容許有調和的可能。作為四年前這場爭論的始作俑者,陳炳釗可能是最後一個仍然堅持思考這個問題的人了。經過《哈奈馬仙》、《賣飛佛時代》到《hamlet b.》,陳炳釗似乎已大致完成他的思考工程,尤其是他剛把三個劇本結集出版,從中可準確無誤地讀到他的想法,而本文開首所引的一段來自《hamlet b.》獨白,也彷彿成為了消弭「藝術」與「消費」之間對立的最終答案,即是一種「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曖昧複雜狀態,過去那種二元對立思維,倒反成了片面而一廂情願的想像。《hamlet b.》沒有企立於二元對立中的任何一方,而是任由這兩種立場獨白、對話、以至相互指涉,不論批評者以何種立場作出批判,都會反過陷入了劇作所設下的迷陣之中,難以自圓其說。而我們甚至不可能批評,《hamlet b.》的演出正是以某種消費時代的行銷手法來宣傳,這是因為,這種行銷方式早就在演出當中獲得其合理性了,一切跟演出製作有關文宣工作,通通都是演出的一部份。

可是,在剛上演的《hamlet b.》「2012大中華版」裡,陳炳釗所作的,居然不是一般劇場生產邏輯下的「重演」,而是出人意表地把思考推至另一個層次之上。表面看來,新版的修改並不是結構性的,而只是清理了初版中的一些沙石,以讓節奏更為流暢緊湊。可是,《hamlet b.》既然不是一般意義下的劇作,而是一個充滿互文指涉陷阱的作品,我們就更加需要注意所修改的每一個細節,到底有沒有改變這條指涉鏈的結構,而不是單單是敘事結構上有所改動。

我們可以先看看,新版中有幾個比較明顯、也較具徵兆性的改動,其中包括:1. 初版中經常提及一個名為「哈奈馬仙」的文化產業計劃,在新版中卻被大幅度刪減、輕輕帶過,也不再特別提及「哈奈馬仙」這一名字;2. 持續減少海諾‧穆勒及其《哈姆雷特機器》在劇中直接亮相的密度;3. 增加「ophelia」這一象徵「觀眾」的角色之出場比例,並將她的敘事線梳理得更加清晰分明,從而突顯她在劇中跟象徵「表演者」的「hamlet」有著同等重要,或更為重要,的地位;4. 明確提出「Enjoy Your Symptom」(享受你的徵兆)這一命題。

按照一種齊澤克式的精神分析說法,對於任何意識形態的徵兆,我們不是要將之揭穿,以看清其背後的真實,因此一旦我們真正接觸到「真實」,就會發現意識形態背後根本是空無一物,而我們的主體性也隨即崩潰。而「享受你的徵兆」就是不直接揭穿幻象,反而在認識和欲求徵兆之中繼續跟恐佈的「真實」保持距離,以維持主體的統一性。陳炳釗在新版《hamlet b.》中提出「享受你的徵兆」的命題,似乎是要將「『藝術』與『消費』之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這一種本體論式思考,徹底拉回到「『人』作為一『在劇場中的存在』」的存有論式思考之中,其中尤其加強了「觀眾」在「劇場」與「消費」的對立之間如何自處的問題,也就是對「ophelia」這一角色的處理了。如果把「享受你的徵兆」套入劇場產業化的脈絡裡,可以得出這樣的推論:劇場產業化是一種文化消費主義的幻象,而我們總是以為,只要揭穿文化消費主義的虛妄,就能回歸劇場的真實本質。《hamlet b.》的解讀卻是,一旦我們完全消除了劇場中的消費成份,保留下來的不但不是所謂的「劇場本質」,而是空無一物,一切劇場行動都變得不可能了。

乍看起來,這種說法跟那些劇場產業化的堅定擁抱者的觀點並無異致,但實際上,兩者仍然有著根本性差異:劇場產業化的堅定擁抱者視文化消費主義為當代劇場的本質,而這裡卻依然是把文化消費主義視為一種意識形態,只不過我們還得依靠它來支撐「劇場」的主體性。hamlet和ophelia在此分別演繹了兩種劇場的徵兆:hamlet太過接近劇場虛無的本質,看穿了所謂「劇場行動」的不可能,因而陷入主體崩壞邊緣的焦慮之中;相反ophelia則無意揭穿幻象,她分明清楚知道文化消費主義的虛妄,可是她由始至終都沒有去揭穿它,而是任由自身慾望投射到幻象之中,甚至把人形公仔看成是真實的hamlet,勇往直前地追逐他。因此,一方面hamlet 是ophelia迷戀劇場的徵兆,另一方面ophelia亦知道hamlet必須在她的凝視和追捧下,才得以完成自身,反過來,她亦成了hamlet的徵兆。

結論是,當我們討論消費時代的劇場藝術時,清楚揭露文化消費主義的虛假意識已變得毫無意義了。我們應該要反過去問,當hamlet和ophelia互為對方的劇場徵兆,或說是「表演者」和「觀眾」互為慾望對象時,他們何以能互相享受、互相慰藉?這正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強化版本。

可見,陳炳釗在新版《hamlet b.》中更加顯露了其銳意突破舊有問題意識的態度,不囿於「藝術」與「消費」的簡單二元,而是力圖更完滿地解讀劇場產業化的具體徵兆,並呈現於觀眾眼前。相對於初版,新版能更精煉、更綿密地演繹出一種劇場徵兆的無限後設:「劇場」構成於表演者和觀眾的互相欲求之中,背後的支撐仍然是一種文化消費主義,而當這一個構成關係被排演成一齣《hamlet b.》,並以文化消費主義的方式呈現於觀眾(即「我們」)眼前時,hamlet和ophelia的慾望關係便會在現實中被複製一次:對「《hamlet b.》能對文化消費主義的問題作更深刻有力的批判」這一渴望,成為了我們這群「ophelia們」的劇場徵兆,而《hamlet b.》的創作者,或者說是陳炳釗本人,對「觀眾能對文化消費主義的問題作更深入仔細的反思」這一渴望,則同樣成為了「hamlet」的劇場徵兆。而「享受你的徵兆」這一提法彷彿一直在提醒大家:好好享受這個演出,如果你覺得是好看的話。因為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對文化消費主義這個問題有更深刻的體察,而又能跟劇場本質——即空無一物——保持一定距離。

 (原刊於此:【link】)




2012年4月5日 星期四

搜索不了達文西

任何一個歷史人物皆可成為現代人的理想模楷,只要我們懂得如何摘取他們生平軼事中的某些部分,而不加探究。

「浪人劇場」的《搜索達文西》一劇中的「達文西」肯定是片面的,起碼對於這位「文藝復興人」生平中的歷史背景和藝術源流,通通都沒有在劇中交代清楚,甚至可能是創作者所故意忽略的。不難理解,劇中五個所謂「都市異人」跟創作者分享著相同的想法:對他們而言,「達文西」不是一個真實的歷史人物,而是一個符號,一個出口,為「異化的現代生活」提供一個「re-birth」想像。全劇要旨,也輕而易見。

沒有一種方式比這種描述「異化生活」的方式更為簡化淺薄了。劇中五個角色同出一轍地生活在一個生活被扭曲的處境裡,他們各有理想目標,但對理想的追尋過程卻又是對扭曲生活的逃避。少婦不斷畫畫,以逃避失去胎兒和丈夫久不返家的困窘;業餘演員以演戲來尋找幾乎失落於地產經紀工作中的自我;導演瘋狂地進行劇場創作,以抵抗身患怪病的肉體痛苦和別人對其藝術創作的輕視;醫生沉迷於研發治癒病人的方法,以逃避家庭和工作上的挫折;還有繪畫老師終日躲在畫室裡,以圖排遣對失敗過去的種種記憶。

整齣劇就是透過「達文西」這個符號,把這五個角色的小故事串連起來。簡單而言,「達文西」象徵著一份對理想和個人生命的執著和堅持,而這份信念正是五個角色的故事何以能夠展開的主要動因。然而,創作者卻似乎從未挖深「達文西」這個符號的深層意義,五個角色的人物塑造儘管各有趣味,劇中仍然未有深入處理這「異化生活」和「理想」之間,到底維持著怎麼樣的複雜性。而劇中的情節幾乎全以二人對話體表達,由此五個角色的故事也因而互相連接起來了,卻總是予人硬湊之感,邏輯難以理順。不論在故事情節上或是戲劇語言上,對「達文西」這一符號以及五個角色的安排,似乎都不具有任何美學上的必然性。

因此,即使《搜索達文西》演員的演繹不俗,舞台調度靈活多變,劇本背後對諸如「異化生活」、「理想」、「生命」這類概念的膚淺想像,最終迫使全劇乍看起來妙趣橫生,細嚼之下卻淡而無味。尤為令人失望的是,劇中不論是引用「達文西」這個符號,還是對角色的設計塑造,皆是直指「以藝術抵抗異化生活」這一核心命題,但作品的調子卻偏偏是有氣無力地複述著「追尋理想人生」這類亮麗而空泛的陳腔濫調。當中的無力之感巨大莫名,正是源於創作者根本未有釐清所謂「異化」,對於生活以及對於劇場創作,到底意味著甚麼。

我們只得相信,《搜索達文西》中的五個角色,尤其是那位跡近偏執狂的導演,不僅是創作者夫子自道,也是創作者無能為力的有力病徵。

(原刊於此:【l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