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1日 星期日

語言之外的劇場語言:《渴求》和《4.48精神異常》

劇場是語言,是詩,是意象。但在劇場裡的「詩的語言」,卻不只是語言,也是語言之外的東西。

在一個場合上,前進進的藝術總監陳炳釗說過,創作的語言可以分為「媒體的語言」、「詩的語言」和「人物心理的語言」。他相信,最貼近劇場的本源的,是詩的語言。於是,當我們在牛棚劇季結束之時,回首這四組演出,不覺便有一層深刻的體會。詩是劇場,劇場也是詩,在漆黑的牛棚劇場裡,我們再看不到已充斥著現代社會生活的「媒體的語言」,在差不多每一個在劇季中,都擴散著一種邊緣氣味,這不是地緣政治上的邊緣、舞台風格上的邊緣,更是語言上的邊緣、思考方向上的邊緣、情感發放上的邊緣。或許,這種劇場的邊緣性,正正就是牛棚劇季的意義,也是劇場作為一種詩性創作的意義。這次演出的兩部Sarah Kane作品:《渴求》(Crave)和《4.48精神異常》(Psychosis 4.48)無疑也著走這一條路:以劇場的語言,展示在劇場語言以外的「語言」。

一個只寫了五部劇作,卻在28歲的盛年便自殺身亡的憂鬱症患者,Sarah Kane一直沉迷在濃密的非語言性之中,尤其是在她最後的三部作品:《肅清》(Cleansed)、《渴求》和《4.48精神異常》裡,基本上捨棄了一種語言性的敘事方式,對白中的語言性意義跟劇作所要表達的毫無關係,但只有當Sarah Kane把這些對白寫了出來,我們才能發現這「語言之外的東西」,一種被壓抑成異常的詩性。正如Sarah Kane本人的精神生活,語言對她而言根本是失效的,只有藉著劇場的意象和詩性,她的內心感受才能得以發放,是一種邊緣性的發放。因此,在戲劇發展的主軸裡,Sarah Kane並不偉大,而這正是她的偉大之處。

牛棚裡的Sarah Kane,把一個生活於「語言之外」的幽靈召喚回來,但兩個演出所召喚回來的,卻是不同的幽靈。Sarah Kane曾將《渴求》設定成開放式,單看劇本,我們大概只能看到一大堆有點拼湊的對白,雖然從中亦可梳理出一些關於個人情感經驗的對話和獨白,卻無法直接把握到箇中的脈絡和中心思想。但正因如此,演出者才有足夠的空間,去開啟對白背後的非語言性。過去的演出版本一般都是因應對白中鮮明的性別提示,起用兩男兩女的演員組合。但在牛棚版本中卻是四位女性演員,她們更同時是負責翻譯和(再)創作部份,於是我們便遇見了一個弔詭的演出狀態:某程度上,演員的性別是對原著的一種背叛,但正正是這種背棄原著、以編作形式進行的再創作,卻又徹底忠於原著的開放性,以及其對語言的逃逸姿態。雖然從角色的衣著和說話的語氣上,我們仍能找到一點性別痕跡,可是,在暗黑的衣飾格調中加上一點紅色,明顯又是一種陰性的暗示。這種陰性不是女性,而是一種與語言理性相對立的陰性特質,與生物上的性別並不掛勾。

由此,這種設計正好是乎合了一種對非語言性的展露:儘管在對白上,以及從傳統的角色想像方法上,這仍是一段段由兩男兩女演出、近乎亂湊的片段,但藉著女演員們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對白中,我們卻能聽出一種此起彼落的澎湃音樂節奏,讓我們暫時把對白中陳腔濫調的情慾故事策略性地忽略,全心跟語言以外的陰性元素相遇,避開了語言的制肘,直接用「感覺」跟「感覺」溝通。或許對不少觀眾來說,劇中所呈現的「感覺」未必太合口胃,但這亦無損劇場展露「詩的語言」的力量。

不過,《4.48精神異常》所展現的,卻又是另一番景象。這部作品是Sarah Kane自殺前一個多星期才完成的,比起《渴求》,它顯然更加鬱悶、更加絕望、亦更加貼近死亡的狀態。全劇充斥著大量的醫療對話、臨床紀錄、心理健康書籍中的文字,然而真正屬於「人」的語言,卻又只僅下一大堆毫無意義的空詞和數字。它意味著在走向死亡的陰霾下,語言的傳統意義迅速失落,我們只能透過由空詞和數字交織而成的意象,把握這種殘酷的狀態。

《4.48精神異常》的取材,無疑會令人想起陳炳釗的《N.S.A.D. 無異常發現》。不過相較起來,陳炳釗的作品是對「人物心理的語言」進行描述,顯得抽離冷靜,而《4.48精神異常》卻是徹底得多的活剝。觀眾所遇到的,不單單是一個關於憂鬱症患者的故事,更是一個憂鬱症心靈,或幽靈,的劇場再現狀態。全劇由始至終都在一個光線不足的環境下進行,沒有「進入狀態」的觀眾大概會覺得難以投入。但在在是這種抽離感,揭露了憂鬱症心靈與現實世界之間,原來存在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別忘記Sarah Kane一直深深受著「殘酷劇場」(Theatre of Cruelty)所影響,《4.48精神異常》中因幽暗而產生的鬱悶感、因肢體擾動而引發的恐怖感,把憂鬱症的心靈狀態推展至彌漫著整個劇場,這種狀態是非語言的,也跟我們習慣用眼睛「看」世界、用理性「想」事物的「語言性」格格不入,這就是那一道鴻溝了。我們自然可以選擇「看不明白」它,然後帶著責難之言離開,但若我們一旦進入了那憂鬱症心靈的氛圍,就會好像踩進了「殘酷劇場」一般,讓劇場中的「詩的語言」激發我們的潛意識,正面感應一切與Sarah Kane的死亡有關的東西。正如一些評論說,此劇是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直接對話,徹底體現了「直面劇場」(In Yer-Face Theatre)刺破現實假面、翻開人性血肉的精神,在這陰暗的劇場裡,我們所看到的,似乎就只有痛苦、暴力和死亡,而沒有能構成心靈慰藉的語言和理性。

只是,作為一個劇場演出,牛棚版的《4.48精神異常》又能帶著觀眾在非語言的汪洋中走多遠呢? 畢竟對於憂鬱症的心靈,我們有太多的想像,劇場所呈現的肢體和意象,似乎跟我們對憂鬱症的想像十分吻合,也太過吻合了。於是觀眾很容易便會用慣常的語言去理解它,最終無法越過鴻溝,無法沉沒在殘酷劇場的大海之中。這自然不能對演出者有所責難,我們只能明白,在任何一個劇場裡,當我們要藉著劇場語言來淨化心靈時,亦需要有如醫生一般,好好地把握觀眾的心靈狀態,才能令「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直接對話」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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