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1日 星期四

說好了的《A貨革命》呢?

千萬別把「革命」理解為什麼烏托邦式雄圖偉業,它通常只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巧得不得了的抗爭。因此,《A貨革命》的調子比想像中溫柔得多了,我看不到過多的激進,也看不到過狠的批判,它更像是一群編作成員嘗試借用劇場之力,各自表達他們對社會和生命的關懷。劇中呈現了幾條敘事線索,在姿態上都鮮明地要把「社運」和「修行」兩大主題扣連在一起,於是在劇中十六個片段裡,都分別能找到關於這兩大主題的線索。可是,這兩大主題卻以相當割裂的狀態出現,像有一些社會運動的意象,如落口供、敲打鐵馬等,而同時又有些諸如西藏旅程、梅姐姐的故事等充滿修行意味的片段。縱看全觀,這兩大主題一直沒有清晰地交匯在一起,而是一直維持著平行狀態。

我把這種割裂的敘事方式,看成是劇場美學的多元性。在《A貨革命》裡,這種多元性更直接呈現於其表演和舞台美學上的零碎混雜之中。例如說,幾位演員由於其劇場經驗和背景都不同,於是在表演上便出現了相當大的異質性。然而,重點不是哪位演員演得較好,而是在整個演出中,演繹的巨大差異居然被保留下來。這不是導演的意圖,而應該是他無法或不想作出調控所致的。

這種美學上的零碎混雜,更明顯是呈現於舞台設計之上。牛棚劇場的演區並不大,但這個空間卻被充份填滿了。其中尤以場中的沙池做得最為奔放,從演出前演員跟小孩玩泥沙、演出早段演員用四條木板圍著沙堆、到之後把鐵馬置立其中,演員在沙池上激烈地潑踢,製造塵土飛揚效果,顯然都是全劇最具意象性,也最能以劇場形式掀動我的情緒的段落。相對來說,沙池旁的小屋則較具實感了,其中導演也安排幾場如聽錄音機、兩人閒話家常等寫實段落,在小屋中發生。不過,當實感的小屋和意象化的沙池並排出現時,兩者之間的張力卻又顯得曖昧了。而兩旁的白紗和斜台,甚至將演區拉得太闊,把本來已相當鬆散的演出進一步拉碎,使幾個演區之間的張力變得更加模糊不清。

當然我不是要求《A貨革命》必須具有內在的完整性。相反,劇中各個層次的鬆散肌理,正構成了一份混合斑駁的美感,隱隱滲透出相當豐饒的小劇場氣質,這是近年香港小型劇場演出所已不易見到的了。這種氣質一方面要求劇場擺脫任何一種美學形式的總體性,另一方面也會因為編作成員力有不逮,以及他們的不安感和叛逆精神,因而會為觀眾帶來某種震撼力的感覺。這其實跟《A貨革命》的內容也是關係密切的。如果劇場也有成為「社運」和「修行」場域的可能,那麼小劇場中的種種震撼力,勢將成為一種十分重要的藝術經驗,讓編作成員和觀眾能夠以劇場方式重新介入問題。可惜的是,《A貨革命》的編作成員在創作意識上似乎既不夠實驗,也不夠前衛,即使他們能輕易地擺脫寫實化的劇場敘事形式,卻羈絆於某些特定而相對保守的非寫實形之中。像沙池這樣一個饒有趣味的設計,卻沒有被挖掘足夠,而割裂式的演區分佈也使演出變得侷促,亦未能跟觀眾發生更多互動。

然而,《A貨革命》更核心的問題可能是編作成員對所謂「革命」的問題意識。導演甄拔濤曾坦言,他對《A貨革命》的思考,是源於「左翼佛教」,其中強調宗教修行者對社會實踐的積極介入,而這似乎正是調和「改變外部世界」和「修練內在自我」之矛盾的可能進路。我可以想像,即使六位編作成員同是分享著這個創作前題,在如何回應這個問題之上,也勢必會差異很大,而《A貨革命》的編作進路之所以應該被看好,正正是在於從差異中撞擊出來的可能性。而現在的問題卻反而是:《A貨革命》之所過份溫柔,並不是因為編作成員的問題意識過於溫柔,而是他們都過於關心自己所想關心的東西,卻始終未能有效地在他們之間激發出更多本來不曾存在的想像,最終使所有片段看起來都是如此理所當然,沒有讓我不安。

觀眾大概都的的確確為此劇而感動,因為《A貨革命》說中了我們想聽或已經知道的東西。而我在演後座談中也談得特別愉快,回到家裡也睡得很香,可是,說好了的革命卻終究沒有在劇場裡出現。《A貨革命》沒有為我帶來任何躁動不安,也沒有為我激發任何更多的想像力。於是我突然省悟:在這個時空的「革命」,果然都是A貨。

(《A.M.Post》2011年8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