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3日 星期四

肝膽對虎狼,天為我衡量:《一水南天》的香港意志

 音樂劇《一水南天》上演,引起了廣泛關注。演出票房口碑俱佳,評論界也帶出了關於如何評論音樂劇的討論。在此先提兩點:一、必須有一首貫穿全劇、易上口、也能深深打動觀眾的主題曲,一部音樂劇才算成功;二、音樂劇是一種接近「總體劇場」(total theatre)的當代藝術類型,評價作品成敗,不宜作局部評論,應該考察曲、唱、演、舞、劇本等元素的有機配合。當然這兩點的前題也是不同的,前者關於觀眾接收,後者則是從整體美學呈現來談。

《一水南天》整體表演不錯,不論是音樂劇愛好者還是一般觀眾,大都應該滿意。不過據說仍有觀眾因不耐煩而中途離場。究其原因,大抵跟故事內容劇本有關。《一水南天》是典型的窮小子發跡故事,主角陳一水(陳健豪飾)出身碼頭苦力,後發奮而成為富甲一方的米商,期間經歷運米的艱辛、與奸商巨賈惡鬥,同時又跟女海盜徐老海(謝茵飾)恩怨糾纏,以及得恩師女兒方玟(彭思硯飾)青睞而委身下嫁。劇本歷史感強,卻是庸俗劇套路,對某些觀眾來,故事或許有點陳腐。不過在這一套路上,編劇張飛帆也有相當聰明的設計,例如他借用一些早期殖民香港的歷史符號,架設出一個以「碼頭」、「米行」和「海盜」互相對立的世界觀,同時也連繫對白中所說「而家係亂世,你一係搶一係跪,因為你搶唔到就只可以跪!」這一主題。這種妥協精神繼而又發展成陳一水對命運不妥協,竟以如同電視劇《大時代》裡的「打大鱷」的志氣,跟商賈俞少鴻(陳榮飾)惡鬥連連。

這個香港歷史想象無疑是高度浪漫化的,而我們亦不必拘泥於華南海盜其實在1920年代前早已絕跡這一史實,也不必在意劇中把英殖民者的角度略去不提、使故事世界顯得簡化片面的問題。在演出效果上,浪漫化的故事設定確是比較容易讓不同舞台元素妥善安放,我相信一般看足全場的觀眾,對《一水南天》的歌、舞、唱、演的整體配合都會滿意,其中尤為驚喜的,該是像謝茵、陳榮等資深舞者在文演技和歌功上也拿捏得很好。然而,比較值得挑剔的是編導團隊未能為整個演出經營出一套整體美學。製作單位之一「香港舞蹈團」以中國舞起家,但《一水南天》並未有妥善發揮這點,不難看出的是,雖然舞團舞者的演技和歌功頗為驚艷,但舞蹈表演發揮不多,演出的歌、舞、演也沒有一種鮮明而統一的美學基調。相對而言,多年前同為兩團聯合製作的《邊城》,其美學風格則亮麗得多了。

不過,香港觀眾仍然為《一水南天》的熱血波瀾而動容。故事後段有一個不大順暢的情節:在陳一水打敗愈少鴻、徐老海逝世之後,故事隨即跳到二十年後,講述陳一水面對日軍兵臨城下時的抉擇。這一節比陳一水打大鱷更激動人心,但敘事結構上卻有點畫蛇添足。當然此時此刻,觀眾自不難讀出編劇心意:今天香港正逢命運的十字路口,儼然就是當年淪陷前夕的境況。劇中講述陳一水好友鄭九鼎(邢灝飾)在歷史兩難中自絕,而陳一水則堅了心,不昔放棄畢生事業去拯救難民。這不免令人想到「演戲家族」的音樂劇經典《遇上一九四一的女孩》。同以香港淪陷為背景,《遇》劇卻由一個當代穿越回去的青年阿平為敘事者,旁觀香港歷史的興衰。劇中阿平為阻止眾人對抗日軍,說了一句:「香港始終都會淪陷,唔好去送死呀!」深刻揭示了《遇》劇的歷史視野:一群未知命運卻視死如歸的群眾,跟一個已知悉整段歷史的未來人之間的價值矛盾。相對於《一水南天》,《遇》劇的歌曲更深入民心,全劇也完結得較超然,故餘韻甚多。反觀《一水南天》志氣直白,以一曲〈焚城〉終結,恰恰就如《遇》劇裡那群不理阿平勸告的群眾一樣,甘與時代命運共生死,餘韻略欠,但志氣磅礡。

的確,《一水南天》寫出了當下香港人的集體意志,即使美學上仍有沙石,此番鬥志,也足以讓《一水南天》完成它的藝術使命。

(原刊於 《舞蹈手札 Daance Journal》22-4 Issue,202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