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份香港報紙的旅遊版上,我讀到了一則有關澳門的報導:「11月的澳門真的很吸引,有刺激的格蘭披治大賽車,吃盡澳門的美食節,更有文化活動『藝穗節』……在同一時空下,旅人可各尋各的樂趣」。但這不是我對澳門的印象。小時候母親常帶我回下環街的娘家小住十天半月,長大了便跟幾個朋友混進賭場見見世面,後來我又聽說,媽閣廟、大三巴跟東望洋燈塔原來通通都成了世界文化遺產。漸漸地,在我的意識裡,澳門這個蕞爾小城開始變成一個三重的複合場域:賭場、舊城,還有社區。
或者可以說,沒有澳門社區,就沒有今年的「澳門藝穗2007」。作為一個外來的觀賞者,我真切感受到今年「澳門藝穗」為外來人帶來的所有震撼力:除了賭場和舊城,澳門原來也是充滿社區魅力的地方,儘管演出中的社區形貌是如此模糊。策劃者別出心裁地將整個「澳門藝穗」繪製成一幅貫穿民間社區的地圖,避開了官方論述下澳門景觀,一方面整理出一股澳門小城的生活氣息,另一方面也試圖凝聚本土藝術的無限創造力。
我無法欣賞「澳門藝穗」中的所有作品,但也已足夠嗅到一股澳門本土風味。在看過的幾個演出中,處處都充滿著關於「家」、「生活」和「記憶」的元素,擁抱最貼身、最溫馨的小城生活和憶記,表達出對社區風情的偏愛,卻因著粉飾太平的堂皇景觀而感覺不良。於是,「環境劇場」便仿如澳門藝術傳統一般,繼續成為藝穗表演者的主要演出形式。例如,《CREB反應結合蛋白》將舊區天台變成想念家園和記憶的劇場,新橋花園茶座被改裝為幾位青年食飽飯無所事事的地方,還有一些早已融入社區的藝術空間,諸如窮空間、牛房倉庫等,都恰如其分地繼續發生著各式各樣的新銳。
然而,在演出者努力將公共空間變成劇場的同時,我卻不禁要問:在2007年發生的「澳門藝穗2007」,到底怎樣用藝術來回應社會?它又為我呈現出一種怎樣的澳門本土性?
藝術作品能夠表達我們的生存狀態,例如青年朋友如何討厭到賭場打工,或者高官貪污案怎樣影響社會氣氛之類,這些澳門人的集體經驗,正正是不少作品的母題。而我關注的核心問題卻是:如何透過藝術的整全性表達,讓作品或「Fringe」本身能對社會問題作出更深入的回應和交流,而不只停留在直觀式的感懷、抒發、以至宣洩?生活應當是整全的,澳門的本土性呈現於民間社區,但像賭場和文化遺產這類宏大敘事下的城市景觀,同樣是澳門本土性的重要構成部份,絕不能輕易抹煞,也不能片面否定。藝術的任務之一,難道不是要把這些看似互不相干甚至互相排斥的生活方塊,好好梳理成一個相對完整的文化身份面貌嗎?正如一個完整的澳門,有賭場,有舊城,也有社區,缺一不可。
參與今年「澳門藝穗」的本土藝術家多是年輕一輩,他們充滿新生代的朝氣和熱血,但明顯缺乏思考問題的熱情和深度,結果在表演和環境之間的藝術互動上,把一些生澀的本土性意象,勉強硬套在徒具形式的環境劇場裡,藝術上的表現自然進退失據。我們必須明白,環境劇場有力回應和介入生活,並不僅只因為表演者將公共空間改造成為表演場地,更重要的是透過這種改造,表演者能對現實生活和藝術追求上均有所警醒。我想,作為一系列既具實驗性亦具本土關懷的演出,「澳門藝穗」實不應只集中在如何爭取公共空間作為表演場地這類政策問題上,或只沉醉於如何呈現行將逝去的社區生活面貌上,而應有更多藝術性和文化性的自省。
今年澳門藝穗的主題是「民間傳奇」,據有關報導說,主辦者請來了多個外國團體走進街頭,進行火焰和雜技表演,據說這既可為居民和遊客帶來驚喜,亦可打開世界藝文視野云云。主題模糊不清,跟大部份本地演出的格調格格不入,這自然是篩選節目上出現問題。但我反而在想,既然「澳門藝穗」仍然被冠以「Fringe」之名,它所承擔的所謂「國際性」是否只可以是一種慶節式的平面交流?還是應有更多?因著東方賭城的「美譽」,如今澳門已昂然進入全球性的視野裡,但「Fringe」之邊緣性和實驗性卻提醒我們,澳門的本土藝術,也可以啟導出一種小城的「宇宙性視野」:從澳門自身的特殊經驗,觀照人類歷史文明中的普遍性問題,不要困囿於狹窄的本土經驗之中。少部份獲邀外團也能有如此氣魄,但相對起來,這群本地年輕藝術的作品則顯得小家子氣。
近年香港的「Fringe」文化似有衰敗之勢,這跟表演藝術的商業轉向實在難脫干係。細意欣賞著「澳門藝穗」的各項演出,我禁不住將澳門比作香港的鏡像,反思一個城市到底需要怎樣的「本土藝術」。早前聽說曾有人討論,要為「澳門藝穗」重新冠名,我總是覺得,與其思考「Fringe」的意義,何不好好利用「澳門藝穗」有可能繼續辦下去的機會,籌劃一下如何把「澳門藝穗」演繹成為一個小城的自創場域。在官辦民辦和推廣藝術的問題以外,我相信也應該加上更深廣的藝文思考,三者應當可以並行不悖。
2007年12月1日 星期六
2007年11月3日 星期六
《一僕二主》的當代意義
沒有任何經典是不看不可的。經過時間洗刷仍然留傳於世的,我們口中的經典自有其精彩之處,但這可不是重看經典的理由。當時代精神豐碩,經典往往就在當下文化之間持續生成,相反在精神貧乏的時代裡,我們才需要重看經典。
就像剛上演過,由米蘭小劇院主演的《一僕二主》(Arlecchino),保留了相當份量意大利假面喜劇(Commedia dell’Arte)的藝術元素,再加上由當代意大利殿堂級演員索萊利(Ferruccio Soleri)飾演僕人一角,不論在天衣無縫的整體合作,或索萊利超卓的個人技法裡,觀眾肯定能輕易把握到那份令人血脈沸騰的經典氣息。之不過,賞心悅目過後,我們又能從《一僕二主》的演出中得到什麼啟示呢?
假面喜劇本來是一門民間街頭技藝,不算是什麼高雅的玩藝。如今《一僕二主》鯉躍龍門,名列經典,街頭氣息早已散失。難得在這次演出中,導演別出心裁,採用了一個台中台,透過台內台外的界線製造出街頭演出的氣份。樂隊、提詞人和演員等候出場時都會留在台中台之外,以表明不參與故事敘事,但當台內演出偶而「出錯」,例如演員「忘記台詞」,提詞人「作出提示」,這時台內台外的界線被模糊了,舞台立時化作一個藝術上的整體,街頭的即興味道就在這瞬息之間滲透出來了。
當然,這種「街頭氣息」只是舞台效果,是鏡框舞台裡的戲劇幻象,正如索萊利的技法雖充滿精心編排的痕跡,但在二千多場的演出裡早已渾然天成,觀眾看來實在無可挑剔。畢竟《一僕二主》已是二百多年前的作品,沒被定型的話,也不會留傳至今而成為經典。
不過,從當代視角來看,這種已成經典的藝術形式,卻正好衝擊著當代表演藝術的某些觀念。假面喜劇的面具,令演員無法依賴面部表情,只能藉說話和肢體表達自己,而以索萊利為首的誇張演法,更暗合了流行文化中「無厘頭」和「浮誇演技」的妙趣。假如在一齣新戲裡出現這些表演特徵,惹來的批評往往就是「庸俗淺薄」。但《一僕二主》的成功卻提醒了我們:這種「庸俗淺薄」,原來也可以是一種純粹形式上的美,一種最實在的藝術價值。主流的藝術觀念貧瘠無味,《一僕二主》則提供了反思的空間,這就是重看經典的當代意義。
(《明報》2007-11-3)
就像剛上演過,由米蘭小劇院主演的《一僕二主》(Arlecchino),保留了相當份量意大利假面喜劇(Commedia dell’Arte)的藝術元素,再加上由當代意大利殿堂級演員索萊利(Ferruccio Soleri)飾演僕人一角,不論在天衣無縫的整體合作,或索萊利超卓的個人技法裡,觀眾肯定能輕易把握到那份令人血脈沸騰的經典氣息。之不過,賞心悅目過後,我們又能從《一僕二主》的演出中得到什麼啟示呢?
假面喜劇本來是一門民間街頭技藝,不算是什麼高雅的玩藝。如今《一僕二主》鯉躍龍門,名列經典,街頭氣息早已散失。難得在這次演出中,導演別出心裁,採用了一個台中台,透過台內台外的界線製造出街頭演出的氣份。樂隊、提詞人和演員等候出場時都會留在台中台之外,以表明不參與故事敘事,但當台內演出偶而「出錯」,例如演員「忘記台詞」,提詞人「作出提示」,這時台內台外的界線被模糊了,舞台立時化作一個藝術上的整體,街頭的即興味道就在這瞬息之間滲透出來了。
當然,這種「街頭氣息」只是舞台效果,是鏡框舞台裡的戲劇幻象,正如索萊利的技法雖充滿精心編排的痕跡,但在二千多場的演出裡早已渾然天成,觀眾看來實在無可挑剔。畢竟《一僕二主》已是二百多年前的作品,沒被定型的話,也不會留傳至今而成為經典。
不過,從當代視角來看,這種已成經典的藝術形式,卻正好衝擊著當代表演藝術的某些觀念。假面喜劇的面具,令演員無法依賴面部表情,只能藉說話和肢體表達自己,而以索萊利為首的誇張演法,更暗合了流行文化中「無厘頭」和「浮誇演技」的妙趣。假如在一齣新戲裡出現這些表演特徵,惹來的批評往往就是「庸俗淺薄」。但《一僕二主》的成功卻提醒了我們:這種「庸俗淺薄」,原來也可以是一種純粹形式上的美,一種最實在的藝術價值。主流的藝術觀念貧瘠無味,《一僕二主》則提供了反思的空間,這就是重看經典的當代意義。
(《明報》2007-11-3)
2007年8月18日 星期六
再飛不起來的臨流鳥
作家董啟章在回憶九七前後的一些創作時發現,當年曾經一度出現的香港考古熱,近年已漸漸沉寂下來,他不肯定那究竟是因為媒體的焦點轉向,還是大家的興趣已不再在那些帶有政治性的考古論述之上。董啟章的觀察大概是對的,但這未必就是因為近年香港缺乏重要的考古發現。身為作家,他所關心的自然不是香港的考古成就,從他在九七前後所進行的一系列創作中,可以看出他關注考古事業,乃是源於他對「重寫香港史」的熱忱之情。
歷史本身的應該是中性的,但對歷史的理解往往是充滿各種立場和觀點的。「重寫香港史」本身就已經是一種觀點陳述,我們自然不會用「讀史」的方式去閱讀董啟章的《地圖集》和《V城繁勝錄》,反而會更加關心,他所理解的「歷史」到底是怎生模樣。九七前的考古熱,畢竟只是標誌著一種政治態度,「考古」的標目不是要考掘歷史,而是要藉著考古學式的思考去突破關於「九七」的各種陰霾,為所謂的「香港人身份」設下一個想像框架。
所以,在「身份」這個問題上,「考古學上的隱喻」往往比「真實的歷史事件」來得重要得多,而「臨流鳥」正正是這樣的一個隱喻。臨流鳥喻意無根飄泊,終生飛翔而無家可歸。在十年前的劇場作品《飛吧!臨流鳥,飛吧!》裡,臨流鳥就被詮釋成香港人的「始祖」,他/牠們本是以這個海鳥為家的輋族人,後來卻突然消失在香港的歷史敘述之中。而在現實生活中,赤臘角的確曾經出土過輋族人的遺址,不過在興建新機場時被徹底鏟平了。劇場裡的這種史實與想像的耦合,無疑就是九七時代香港人對身份想像的最佳寫照。
當年《飛吧!臨流鳥,飛吧!》好評如潮,乃是因為作品能藉著「臨流鳥」的隱喻來提升香港身份問題的思考,在充斥著各種沉悶政治論調的時代裡,這可謂是一股清泉。但十年回望,當年震撼著一整代人的隱喻,今天是否仍然適用?在最近公演的新版《飛吧!臨流鳥,飛吧!──消失的翅膀》之中,導演陳炳釗希望透過重演來回顧自己的生涯,也藉此再度重提「考古」這一命題,試圖延續十年前的思考路線。但另一位導演張藝生卻以一個比較年輕的身份,希望在演出中尋找新舊材料的對話。
但十年人事,陳炳釗和張藝生的意圖終於都落空了,我們不得不承認「臨流鳥」最終只是一個關於「九七」的隱喻,而不是「香港」的隱喻。新版中保留了大部份舊版的表演結構和內容,卻沒有為新版賦予全新的歷史意義,唯唯是加插了一些在這十年間才出現的新文化符號,像「SARS」、「七一」、「CEPA」和「自由行」等。我們在劇場裡所看到的,彷彿就是一個「十年後的九七」,符號和圖騰改變了,但所指涉的依舊不變,依然是那一份被過度詮釋的無根感。
於是劇中對所謂「香港人身份」的反省,便出現了十年的時空錯亂。如果十年前對遠古歷史的追尋,是希望從英國和中國之間的夾縫逃脫出來,透過回溯「香港」的真正來源,消弭或無輕「九七大限」所帶來的無根感,那麼在十年後的今天,當我們不再有什麼「大限」、什麼「夾縫」的時候,重提「臨流鳥」的無根隱喻,到底又意味著什麼?
或者,臨流鳥的出逃和回來,就正如陳炳釗所說,根本就是他個人的生活思考,而不是什麼香港人的集體隱喻。在十年前的舊版之中,年輕演員參與創作的成份很高,但在新版裡卻再也無法清楚聽到演員的聲音了。劇中所呈現的身份想像,已演化成一個「九七」圖騰,深深植根於深為「九七」所惑而焦慮不安的那一代人心裡,但對於年輕一代來說,這個「九七」圖騰根本不算什麼。正如一位年輕演員說,「九七」早已寫在教科書上,大家早就習以為常。身為中國管治下的香港人,本就是年輕一代的生活前提,既無容置疑,也毫無焦慮可言。他們大概不會對《消失的翅膀》會有真切的認同感,因為演出已將「歷史」牢牢困在舊一代人的「集體回憶」裡,「九七」、「身份焦慮」、「無根感」等通通都被圖騰化,然後被簡單地說成是「我城」的共同命運,供給那一代人細意懷念。
因此《消失的翅膀》失諸交臂,跟香港現今的身份問題一樣,正是由於舊一代人無法接合不同的「代」之間的「集體回憶」,從而為香港建構出一套完整的歷史圖像。在新版裡,加入北京人何凡一角可說是神來之筆,在劇中他曾經說過,他對上三代都是在北京生活,北京的歷史早已深烙在他的生活之中。如果將北京和香港作一次「雙城記」式對照,我們就會發覺,香港「代」的數目原來未必不夠形成一股堅實的歷史感,畢竟我們大都已是移民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了。香港的問題,或者就正如文化人朗天所說,乃是因為文化的新陳代謝速度太快,每一代人的集體回憶都是各自表述、互相隔絕,無法薪火相傳地累積下去,上一代人所念念不忘的生活,下一代人則會棄之如屣,甚至視若無睹。香港的文化,一直保持恰如其分的淺薄。
「因為遺忘,所以了解」。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某一代人的「集體回憶」,而是能在生活中切實地累積下來的文化感和歷史感。遺忘了某一代人的歷史鬱結,我們才能從更宏觀的角度,反省我們的生活,了解我們的歷史,如果這個「我們」是代表著所有「香港人」的話。
「因為遺忘,所以了解」。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某一代人的「集體回憶」,而是能在生活中切實地累積下來的文化感和歷史感。遺忘了某一代人的歷史鬱結,我們才能從更宏觀的角度,反省我們的生活,了解我們的歷史,如果這個「我們」是代表著所有「香港人」的話。
(《信報》2007-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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