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1月27日 星期日

這夜的一片鄉心:《鄉心一夜》

當初期望《鄉心一夜》會是一個鄉情故事,但實際上它要講卻不僅僅是鄉土情懷,正如白居易的詩句:「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鄉心不只是自己跟故鄉的關係,還連繫著來自同一故土,同一宗族的一些人,我們身處香港,要真正感受「五處同」的「一夜鄉心」大概不易。

劇中的村長當初聽說女主角May要來看族譜,似乎有點不大高興,他對外地來的人的「尋根」並不欣賞,像他所說,曾經有一個人來到鄉村,拾了一把泥放入瓶裡,說要作為紀念云云,這樣的「尋根」已變成了一種動作,一種潮流,而不是對家鄉的情,這些人心中沒有「根」,他們不過是過路的,難道一把鄉泥就能抓緊鄉心嗎?這是對現在城市人「尋根」舉動的諷刺。最初May也是這種心態,她本來打算只拍幾張照片便算感受過鄉情,大概那裡到底是不是她的故鄉也不要緊,況且鄉村地方哪裡不是一般樣子?但一份殘缺不全的族譜和May的好奇心和傻勁,居然令她興起編修族譜的念頭,令她有機會真真落實「尋根」的道路。

編劇把May體會鄉心的經歷寫得不落俗套,編修族譜不過是起點,從編修族譜的過程中,May漸漸發現了家族裡的的往事:前輩編修族譜的慘痛往事、祖先險被滅門、祖先家族不和等等,後來她又驚覺自己不是銷煙總督林則徐的後人,自己的曾祖父也只入贅女婿,嚴格來說她正在編修的族譜其實不是自己祖先的族譜,日後她結婚生子,後代也不會隨她的姓,但其實這又有甚麼關係?後來May終於了解到,鄉情、親情、家族情,最重要的不是血緣,也不是自己的姓氏,而單單就是一份感情。她彷彿親眼看見當年同姓兄弟水火不容,但西人Miller沒有一張跟他們相同的臉,卻孜孜不倦辦鄉村教育;祖屋失火,救火的不只是自家的宗親,還有其他不同姓的村民,只要是這個地方的人,就有一份感情,一片鄉心。

一年之後,當她要離開這片士地,她已不知不覺間變成了這個地方的人,她遇見從香港來的派米義工,彷彿看見了還未感受到鄉心的自己,就好像家族的循環,只要生生世世地繁衍著,也許終有一天有一代人會認祖歸宗,重投鄉懷。

《鄉心一夜》裡當然也有香港與鄉村之間的文化落差,幸好編劇顯然在資料搜集方面下了不少功夫,沒有把鄉村寫成是城市人的印象。鄉村裡的人有的重視祖先和族譜,有的像書記的只關心外資投入,有的像朱菊的學童希望讀書,從而改善生活,甚至有的村民支持修族譜,有的卻反對,不過大家都很單純,卻不老土,也不是「一腳牛屎」,像村長說,鄉村的人也看VCD的!劇中的鄉村,已不是一般人一廂情願的印象了。

人物刻劃也顯出編劇的心力,尤令人深刻的是May的身份,Miller是一個真正的過客,他完成了這裡的使命,便會到需要他的地方去,但May卻是屬於這個地方的,她的使命永不會完成,因為她的身份不是過客,家鄉需不需要她,她亦只會為這個地方實行她的使命,編修這群人的族譜;朱菊和村民們是在家鄉長大,為家鄉貢獻是理所當然的,但May卻不是,她是從編修族譜之中掀動了對家鄉的感情,這種感情更加強烈,亦更加珍貴了。

這次灣仔劇團台前幕後一共動員了五六十人,單單是演出也有四十多人,雖然大部份也是演出經驗不多的業餘演員,表演技巧幼嫩,像演May的黃碧芬(Cast A)拿捏激盪情感方面似乎有點過份,不夠內歛,獨白的演譯也「演」得過多,但可喜的是舞台上整體表現令人愜意,尤其是很多群戲也顯出了導演和演員的群策群力,有條不紊。《鄉心一夜》的題材也許令觀眾覺得老套,但演出著實是賞心悅目。

2002年1月21日 星期一

記得不能逃避的《玻璃動物園》

出色的劇作都能經得起時間和空間的考驗,是在於它們的宇宙性,《玻璃動物園》作為美國戲劇大師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最出色的作品之一,面對新的時空、新的觀察,再次重演無疑有其價值,而且劇本以經濟大衰退的三十年代美國為背景,似乎隱隱暗合了我們現在身處的時勢。大抵我們可以從劇中看到我們當中某些人的影子。

《玻璃動物園》有著編劇的自傳成分,是一齣講回憶的戲。戲中藉兒子湯姆(李沛誠飾)的敘述,揭露了他對母親愛曼達(廖愛玲飾)和姊姊羅拉(鄭致知飾)的回憶。愛曼達是一個心愛兒女卻又對兒女充滿期望的母親,但由於對兒女的生活過份干涉和掣肘,令兒子希望逃離家庭的枷鎖,但為了因父親出走而留給他的家庭責任,他不能逃避,只終日留連電影院,以刺激麻醉枯燥;不良於行的羅拉內向自卑,不能面對社會和人群,為了逃避母親過份的期望,只有把自己沉醉在美麗而易碎的玻璃動物園裡,幻滅著昔日從未發生的戀愛。

其實回憶也是一個枷鎖,是美麗而易碎的玻璃動物園。愛曼達仍憧憬著少女時代的芳華,希冀將這種生活投射到兒女身上;羅拉一直冀盼著美麗的戀愛,但在現實生活中她卻平凡得可以,於是把自己困在自己玻璃動物園裡,幻想著自己是園裡獨一無二的獨角獸,然而當幻想破滅,獨角獸變成普通的馬,對戀愛的憧憬亦隨之幻滅。而湯姆雖然是劇本的敘述者,但他卻是最不能逃避回憶的角色。屋子外的走火梯是他的天地,象徵著他終有一天會逃離愛曼達和這個家,隨著父親的足跡走出海闊天空的世界,可是劇終時當他沿走火梯雖開,以為可以真正逃離對母親回憶,但他仍逃不過對姊姊羅拉的回憶,說到底,回憶是不可逃避的,就像困在玻璃動物園,美麗但易碎的玻璃總是刮傷心靈。

由麥秋領導的演出成績只是一般,翻譯劇本太忠於原著,很多在原著中充滿詩意的對白變得彆扭,尤其是兒子在走火梯前回述故事時,抒情的獨白段落演繹出來卻不夠感染力,而且演員的聲線不足,大大影響了演員的發揮。表現最突出的反而是演女兒的鄭致知,她的對白不算最多,情緒起伏亦未見澎湃,內歛之中隱隱蘊含了羅拉沉浸自我的氣質,比起母親過份放大的情緒來的愜意。

當年田納西威廉斯希望以音樂、燈光和投影圖片的投果呈現劇本中如夢幻般的回憶氣氛,這在四十年代的確是創新的嚐試,不過在現在這個版本裡卻似乎力有不逮,尤其是打在牆上的投影圖片,與整個演出本身的調子不大配合,不能反映角色的內心之餘,部份趣緻的圖畫還有把觀眾抽離對戲劇情節的投入之嫌,破壞了戲劇的統一,這是一大敗筆。

(原刊於此:【l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