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劇場實驗室以意大利著名導演巴索里尼(Pier Paolo Pasolini)作為其最新製作的題材,完全展示出劇團銳意挑戰文化深度、拒絕向票房低頭的決心。當然,在一些小眾文藝圈子裡,巴索里尼仍有相當叫座力,這齣《巴索里尼的一千零一個夜晚》的劇名就已經鑲嵌了一個小眾文藝密碼:《一千零一夜》(Il fore delle mille e una notte)正是巴索里尼的一部電影作品。演出衝著這些小眾文藝圈子而來,情形就跟之前演出過《卡夫卡的七個箱子》一樣,不論是「巴索里尼」還是「卡夫卡」,這類文藝icon都特別合文藝青年的口味。
這種文藝青年式的情結,好像已構成了愛麗絲的劇場實驗路線,連帶他們也特別殷切要編好那本厚厚的導賞手冊。冊中文章都是對巴索里尼的深入分析和解說,即使是演員的話也是一篇又一篇的閱讀感言,絕非無病呻吟。由此看來,他們的創作誠意和文化視野,本來是無毋容置疑的,但很可惜,《巴索里尼的一千零一個夜晚》的演出卻是未如理想。即使撇除如演經驗不足或製作資源有限這些技術問題不談,單單從創作的層面上看,此劇最令人失望的,是其節奏上的失衡。劇中內容無疑是十分豐富,但在敘事上卻顯得零碎囉唆,即使劇中主題一直是咬著巴索里尼不放,但其焦點依然不甚明朗,予人過於冗長之感。
對於導演陳恆輝和一眾編作演員對巴索里尼的迷戀程度,我們根本不需要懷疑。但正正就是這份充斥在劇中每一個細部的迷戀,使整個演出變成了一次文藝腔式的沉溺演示,拖垮了一次重寫巴索里尼的大好機會。演出之所以顯得零碎,主要是因為導演不夠大刀闊斧,不願放過任何相關材料。在劇中多不勝數的分場之中,我們起碼可以梳理出四條敘事線索。第一是重演巴索里尼的電影場面,其中包括開首時演出《沙勞,或索多瑪120天》(Salò o le 120 giornate di Sodoma)中的集體性虐場面,以及中後段以靜默方式,重演《定理》(Teorema)中神秘訪客如何以性愛擊毀一個中產家庭的故事。巴索里尼的電影向以呈現極端的性愛和血腥暴力而稱著,劇中亦試圖把這種電影美學加以具象化。導演嘗試以寫實方式重演《沙勞》中性虐場面,演繹卻是相當幼嫩,徒具形似而已。較為可觀的是以半虛半實的手法演繹《定理》中的情慾場面,一眾演員演得不慍不火,暗合了原電影中克制的表現手法。
第二條是敘述巴索里尼的生平。劇中主要敘述巴索里尼的離奇死亡,但多是以旁述的方式或藉其他角色之口陳述出來。大體來說,劇本並沒有鉅細無遺地勾勒出這位傳奇電影導演的一生,而是以他的死亡作為全劇的敘事爆發點。由此,便引伸出劇中第三條敘事線索,即講述一個立志要追查巴索里尼死亡之迷的警探,以及其兒子的種種想法。從整體結構上看,這一段應是要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貫穿全劇,重新審視巴索里尼的一生。劇中甚至加插了一個跡近招魂的場面,安排警探兒子跟巴索里尼本人碰面,讓巴索里尼夫子自道。但最奇怪的是,這時劇本卻突然出現了第四條敘事線索,就是關於一個名叫Guido的編劇。據導演本人的說法,這個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式的角色才是貫穿全劇的關鍵人物,其任務就是要接合劇中各個斷裂的片段。也就是說,他很可能象徵了導演本人。
我們知道,包括巴索里尼在內的很多著名電影導演,都喜歡在自己的電影中粉墨登場飾演一角。可是,這個名叫Guido的編劇明顯是不一樣的,他在劇中的姿態太過鮮明了,大大搶了警探兒子的風頭之餘,卻又無法跟前述的幾條敘事線索妥善地接合上。我們根本難以斷定誰才是貫穿全劇的唯一旁觀者,而那個本應是全劇最堪玩味的結構:巴索里尼式的「盒中有盒」敘事法,也就這樣給攪壞了。
結果是,導演很成功地將巴里索尼介紹給觀眾,卻未能藉劇場重構他的生命,成績遠遜於《卡夫卡的七個箱子》。如果我們仍要將演出理解為一次導演跟巴索里尼的對話,那麼導演的身影又略嫌細小,輕易便給偉大的巴索里尼蓋過。再者,劇中沒有交代清楚巴索里尼所身處的社會背景,而觀眾亦只能聽到演員聲嘶力竭地喊出一些陳腐老調的左翼言論,卻誤認為是巴索里尼的思想精華。我們不免要問:以這樣的方式再現巴索里尼,其藝術意義到底有多深刻呢?
(《信報》201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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