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7月19日 星期四

咖喱骨們的想像與抵抗

想像是抵抗,而且是最後的抵抗。當我第一次聽到「咖喱骨」這個名字時,我就一心以為,這將會是一個抵抗者的角色。但澳門始終不是我生活的地,對於這個表面金光燦爛,內𥚃卻已呈枯竭之態的(後)殖民城巿,「扺抗」究竟意味著什麼,我仍然無法明白。在觀看剛剛在澳門文化中心上演的新版《咖喱骨遊記》之前,我幾乎沒看過任何關於「咖喱骨」的前世演出,也無法準確判斷「咖喱骨」的原型,到底是一種偽裝出來的澳葡名菜、著名童話《格列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中主角格列佛的本土化形象、還是一個被自身城市所他者化的漂流者符號。我只可以說,「咖喱骨」是一個關於城市想像的載體,好讓創作者逃出澳門紙醉金迷的醜陋,以想像進行抵抗。

但這場抵抗畢竟是溫柔,而不是暴烈,這跟我在對岸的香港所經常看見的大有不同。編導莫兆忠跟「足跡」一眾演出者,從排演郭寶崑的《傻姑娘與怪老樹》、創作《冇眼睇4:修前備忘錄》、《冇眼睇5:碌落蓮溪舞渡船》、到2009年和現在的《咖喱骨遊記》,持續不斷地把「咖喱骨」這個符號發展、演化。在這個版本中,咖喱骨博士是一個旅行者,他來到了一個名叫「矮人國」的地方,並把所見所聞寫成遊記,後來的人便跟隨著這本根據咖喱骨博士記憶所寫成的書,去認識這個本來跟咖喱骨博士無關地方。久而久之,這個地方便逐依著遊記中所描述的模樣生長,景點變成了博物館,街道也被塑造成一個又一個的奇觀場所。

「矮人國」作為澳門的隱喻當然呼之欲出,但咖喱骨博士卻不再是在如舊作那樣,中以一個單一旅行者角色出現,而是給改寫成後來觀光的群眾。在這個版本中,咖喱骨博士的真身從未正式出現,又或者說,所有後來者都是「咖喱骨」,他們跟隨著遊記來到「矮人國」遊覽,同時重新塑造他們的記憶。換言之,對這個隱喻澳門的「矮人國」來說,這𥚃歷史和記憶來自不斷前來的觀光客,而對於「咖喱骨們」來說,這個地方本來屬他者之地,是他們觀光的地方,卻又偏偏盛載著他們的全部記憶。劇中以離境但無處可去的處境,作為全劇的啟始和結尾,正正喻意著他們在漂流與尋根的意識之間,糾纏不清。

我懷疑,這種在繁華盛世帷幕背後的迷茫感,早已蘊藏於他們的集體意識之中。近幾年澳門藝穗節中皆不乏年輕人的作品,流露出對城巿奇觀化和單一化的不安感,甚至憤怒之情,同時又對個人經驗中的另類個人歷史和社區生活深表讚美。《咖喱骨遊記》同樣分負著這種意識,但其高明之處,是它很快已擺脫了宣示個人情懷的老套,將「想像城巿」的主題提升至一個更具普遍性的層次上。在舊作《碌落蓮溪舞渡船》裡,他們大量引用有關新橋區的口述歷史,以錄像形式呈現,於是全劇的調子便具有很濃厚的介入性,就是要直接地探討這個現實存在之地的變遷和記憶問題。相對而言,劇中咖喱骨博士的觀光情節倒成了全劇結構中的枝節,他僅以一雙純粹旁觀者的眼睛,觀照這個社區的故事,給觀眾另一個視點選擇。但《咖喱骨遊記》則完全不同了,即使在《碌落蓮溪舞渡船》中有關咖喱骨博士的大部分情節都被保留下來,可是劇中的「咖喱骨們」卻一分為四,從社區的旁觀者搖身一變成為這個城市的參與者。而「咖喱骨」也不再是一個特定的人,而是一群分負著某種共同城巿記憶的無名族群。至此,劇中對城市身份的省思,也超出了純為澳門而設的限度了。

可是,這個族群的身份意識卻又是單一的。「咖喱骨們」有很多雙眼睛,但看到的都是同一個被觀光、同時載負著自身記憶的地方。劇情發展讓「咖喱骨們」一個觀光點接另一個觀光去漂流遷徙,他們看到的是一幅鳥瞰式的觀光圖,而我也完全可以想像,這故事可以一直生長成三小時甚至更長的演出,只要想像力持續下去,「矮人國」將會愈來愈複雜,咖喱骨們所到博物館愈來愈離奇,戲的構圖也愈來愈豐富,愈來愈可觀了。而即使如此,也將不會改變全劇的結構,「咖喱骨們」依然是一群缺乏個人面目,而只有共同意識和記憶的旅行者,在某個全球化浪潮下的觀光城市中,不斷遭到奇觀衝擊,最後逼得要每天三次重認自己,叩問身份為何物。

這則現代童話並沒有徹底地指向澳門的當下,劇中準確地把握了好幾個澳門城巿的觀光意象,但編導卻選擇了把這些現實意象寓言化。這似乎正是全劇試圖回應澳門城市現實的態度:不直面批判、不過份逼近,反而在劇場和現實之間留下詩意的距離,讓想像力溫柔地衝擊現實。不論在內容和風格上,整部《咖喱骨遊記》皆展示出一份如脫韁的想像力,它試圖為我們示範在主流論述以外的另一種想像城市方式,那是藝術性的、詩性的、寓言性的,也格外可人。而我唯一納悶的,是當想像世界的方式變得如此天真爛漫,他們是否還有足夠的力量,昂首回到這個形貌猥褻的現實世界,重新向世界宣戰?

(《澳門日報》2012-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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