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4日 星期二

母親最後不再沉默:《5月35日》

 「六四舞台」年度開題,資深舞台編劇莊梅岩交出了劇本《5月35日》。表現「5月35日」的角度很多,但劇名訊息量很少,當觀眾步入劇院,看見舞台上一個寫實的首都家居佈景,很快便明白莊梅岩選了一個最淡然也最沉重的角度:天安門母親。

相對於向強權高聲疾呼、要歸還歷史真相、討回公義、或追究罪債,母親的創傷是更幽細微,更委婉,但情感力量也更大。不過莊梅岩寫的母親並非我們熟悉的上訪母親,而是一個沉默的母親。劇本貫徹了莊梅岩的佳構編劇技,幕起於一對各患惡疾的老夫婦怎樣如常生活,老妻小林自知很可能會早走一步,便替老伴阿大準備好足夠的糞袋。但劇情發展層層揭露,觀眾隨即便知道,他們有一兒子哲哲,卻在六四當夜被殺了。小林最後的心願是要到天安門拜祭一次亡兒。

郭翠怡演的小林不夠老態,幸好她跟演阿大的邱頌偉火花充足。不過劇本插入了大量倒敘,兩人必須來回於三十年前和當下的兩個場景,也需要在垂老和中年之間來回轉換。按一般演員慣性,演放比演收容易,是故當郭翠怡演回三十年前剛失愛兒的小林時,其爆發的表演能量完全足夠感染全場觀眾。可是,「情感太強」恰是小林這個母親角色最堪回味也最令人疑惑的地方。劇情以一種不難想象的方式被揭示:三十年前,熱血磊落的兒子哲哲留書母親,便獨自跑到軍隊屠殺百姓的現場;發瘋似的小林被丈夫阿大及小叔哄騙,說失踪的兒子大概已逃離現場。直至多日後她才知道,兒子原來已經死了,是丈夫和小叔為免兒子被冠上「反革命」罪名,故任當局處理屍體,也不讓小林向當局追究死因。當中一幕是小林被阿大綁在家裡,小林卻在瘋狂中凛然地痛罵兩人,尤其是大罵身為幹部的小叔為了自保,便助紂為虐。觀眾當然聽得聳動,也不難聽出編劇刻意把這些對白寫得陳義極高,鏗鏘有力,正是對極權的直接掌摑。之不過,這些話出在一個可剛剛痛失愛子的平民母親之口,又是否過於大義,而少了傷痛中的失態呢?

小林的情感無疑是怨也是恨,但對照她三十年間的沉默,這種怨恨的沉澱和轉化是怎樣發生的?劇中沒有清楚交代。莊梅岩似乎是想描寫一個沉默了三十年的母親,打算在臨死前拜祭亡兒,以圖獲得亡兒的原諒。在對白之間,小林總是流露出對政府的痛恨,更聲言這個殺人政權沒資格平反她的兒子,但這種論調,這種意識,是否能夠如此直接地就在一個沉默了三十年的母親身上顯現?她的怨恨難道不曾夾雜著妥協和放棄?她可以一直把小叔恨下去,但對於丈夫阿大呢?她聲言永遠不會原諒令她無法見兒子最後一面的丈夫,卻又切切實實地跟他生活了三十年啊。劇中莊梅岩顯然把她對六四的義憤表現得過於張揚,對小林這個在死前才決心以發聲贖罪的沉默母親,刻畫也略嫌片面。

當然從「恨」回歸到「愛」與「救贖」,是將六四作藝術轉化的理想呈現。劇中寫得最有味道的,還是身為「天安門父親」的阿大。他有一段獨白,透露了他為保護妻子而隱瞞兒子死訊的心情,也為他多年沉默也極力讓妻子沉默的隱衷,作出了很具同理心的刻劃。而劇末他決定替垂的妻子到天安門拜祭亡兒,並著妻子想象他的行動,邱頌偉演來,不慍不火,沒渲染悲情,反見更幽微,更令人感動。而「天安門父親」這一隱藏於歷史暗影下的角度,也為「沉默母親」的故事添上細膩一筆,將劇中過度著跡的政治批判稍稍淡化。如此一來,劇到終處的亡魂超度一幕,才能更緊密地把生者死者聯繫起來。

(原刊於 《明周》(期數待查),2019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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