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2日 星期日

伽傌葉外的意象:《伽傌葉‧前行動》

彭家榮告訴我們,「十二緣起」中的「行」是一種記錄。在大千世界中,我們的行動會被記錄,或者應該說,是會留下痕跡。這並不是主宰或被主宰的過程,而僅僅是某些機綠巧合的相遇。因此,創作也是一種「行」,作品不是由創作者主宰,相反,創作只能反映創作者曾經在世界上行動,但創作者與作品之間,卻沒有邏輯實證論上的因果關係。

「行」也是「業」。彭家榮也說,他心目中的「業」並不是善有善報的折衷因果,「業」是一種單純的作用力,作用於物事的生滅過程之中,沒有道德判斷,也沒有主體性的本質。當彭家榮從Lokennath Bharttacharya的小說The Virgin Fish of Babughat 中得到啟迪,發展成一棵「伽傌樹」時,作用於創作中的「業」便由此得到顯現。

The Virgin Fish of Babughat中的佛學意味並沒有如此的強烈,反而這部小說更能讓人聯想到深刻的社會批判力。故事敘述了一個不知名的禁閉空間,困在裡面的男男女女通通都被脫去衣服,但他們卻能享盡用之不竭的物質享樂,以及毫無節制的性愛快感。這顯然是一個現代寓言,當中的寓意呼之欲出:它直指現代社會中的無形意識形態,如何蒙蔽著大眾的獨立意識。故事中的人無衣可穿,身上唯一能辨別身份的特徵被狠然剝奪,淪為社會中的一粒無意識的棋子。但最為可怕的,是人們對這種主體失落的狀態根本一無所知,在物質快感充斥之下,人們漸漸忘記了原初的自我,自願地沉醉於虛幻之中,不僅自以為已得到了理想生活,甚至還協助剝掉新來者的衣服。這個寓言框架,我們在《伽傌葉‧前行動》中仍能找到明確的痕跡。

但《伽傌葉‧前行動》的演出卻又令人產生兩個源流迥異的意象。其一是柏拉圖的洞穴比喻。這位偉大的古希臘哲人認為,一切能經驗到的事物,其實都不過是在陰暗洞穴中晦明不定的影子,真正的實在是在洞穴之外,被太陽照耀著的那個光明世界,也就是柏拉圖所講的「理型」。但我們對此根本毫不知情,因為我們都被捆綁在洞穴裡,以為影子才是真實。在《伽傌葉‧前行動》中,一個文字記錄者(嚴惠英飾)藉著記錄,重新回憶起早已遺忘的過去。如果我們把劇中的禁閉空間想像成洞穴,那麼這位文字記錄者的行動就不只是要在世界中留下潛行軌跡,而是通過「重新記起」獲取前行的動力。但吊詭的是,據柏拉圖所描述,一個從洞穴裡出走而發現真理的人,將會在回到洞穴之後被在洞穴裡的人殺死。如果輪迴是存在的話,就表示那被殺的人會重新困縛在洞穴之中,繼續誤以為影子是真實的。當文字記錄者漸漸憑書寫發現真理,她將會注定受到同伴的排擠,甚至可能被殺,這也就是說,妨礙前行的動力,讓禁閉狀態繼續循環不息,不是來自創造禁閉空間的人,而是來自被禁閉者自身。

由此又會產生出另一個無關的意象,就是魯迅的「鐵屋中吶喊」。劇中文字記錄者在末段呼喊出魯迅的名字,顯然她已從記錄中發現了她們的「鐵屋處境」,如此她便不再是陷於輪迴或回憶的循環裡,而是通過文字,或者該說是知識,的啟蒙而向上爬升,那是一種線性的運動。可惜的是,正如魯迅自己也意識到自身作為啟蒙者的局限一樣,鐵屋不一定牢不可破,但在你突破鐵屋禁閉之後,又如何能保證你不也是身處在另一個更大更無形的鐵屋之中?《伽傌葉‧前行動》的英文名稱是The Tree of Action Named K,K可以是「業」(Karma)的英文字首,也可以令人聯想到一個充滿卡夫卡式虛無感的K。「業」是一種作用,也是一種自身的狀態,你可能已經知道,也可能並不知道,其實你是正在被某種無法理解的動力所作用,但總又覺得無可名狀。我們自然可以用單純中性的因果報應去想像K,但這又令我們無法擺脫走向虛無的絕望傾向。

對於「業」,或K,我們並不知道,也不必追問。只是劇中要呈現的所謂「業」,是否僅能在創作者的創作機綠裡,和觀眾欣賞演出後的臆想之間尋找,卻無法在劇場作品中呈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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