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31日 星期五

茶餘飯後,劇評人在交流

過關的時候,我沒有魚貫到櫃位排隊,而是走到一旁的小房間裡。我掏出我的香港身份證給那位目無表情的女關員,然後任她指示我填寫一份表格。我在表格底部的空白位上簽了名,她便給回我身份證,請我離開。我問她現在是否可以用,她說可以了,於是我便走出小房間,繞過櫃位前的人龍,來到疏落的自動過關閘前。然後用我早已在香港離境大堂裡練得爛熟的手法,輕鬆便過了閘。澳門的境就是這樣進來了。

我的日程表上標示了三個時段,表示我在十一月底會為澳門城市藝穗節而來澳三次。三次逗留時間都不同,長則三天兩夜,短則只有半個晚上,跟我去年為藝穗節來澳小住兩星期的光景大有不同。俗務困身,我很難再有如去年那種閒情逸致,可以緩慢細味著澳門藝穗這個號稱「全城舞台」的風景。去年是我第二次任澳門藝穗的駐節藝評人,出於責任,也出於對這座鄰城藝術發展的好奇心,我推掉了一些工作,驣出足足兩星期的時間,把藝穗節的節目幾乎都看過一遍。也正由於藝穗節目的演出特性,我必得在那兩星期裡穿梭勾留在澳門街頭小巷之間,以一種漫遊者的姿態,親歷各個演出。於是,這便成為我去年對澳門藝穗的一種獨特理解:澳門城市本就是一個渾然天成的文化藝術區,藝穗節參演者皆熱忱於讓表演扣連到城市的空間和景觀之中,「全城舞台」的風韻依舊,而我作為一個觀眾的藝術經驗,也跟我作為一個外來者的都市漫遊經驗,緊緊連繫在一起了。

可惜的是,我再也無法重新進入這種奇妙的藝術經驗之中了。在十一月中,我收到主辦單位傳來的節目表,演出名單遠比去年的短,而又由於籌備時間過份迫切,我也無法詳細計劃我任第三次駐節藝評人的觀劇路線。我跟負責籌劃工作的朋友說,很想多看,但實在抽不出時間,只能選擇了在兩個短周末和一個平日晚上來澳觀劇和參與討論會。於是我便順道在入境大堂辦好自助過關的手續,以加快我來回出入境的速度。至於去年那種都市漫遊者的風流,再也不復見了,我甚至需要大量依靠著的士來代步,以進一步減少等候、漫遊和尋找地點所「浪費」的時間。於是事情突然變得事務性了,我只能逼得專注於演出本身的藝術性,來不及將演出放回整個藝穗節或整個城市文化和空間發展這些較大的框架之中,再行作出深入評價。

藝穗節最後一天的演後談特別熱鬧,來自香港、台灣、上海和新加玻的劇評人,已佔了參與演後談討論人數的一半,這也是我最期待的一個環節。會上討論氣氛熱烈,大家都爭相就這十多天來的觀察發表自己的意見。坐在我身旁的都是來自香港的劇評人,而對面坐著的都是來自各地的劇評人,那時我感到十分好奇,很想知道他們是如何理解澳門藝穗的,但同時又隱隱感覺到一種無形壓迫感,似乎是一種劇評人之間的潛在競爭。

藝穗節裡大部份演出都沒有太多值得談論的地方,這似乎已是我們這群劇評人之間茶餘飯後的共識。演出流於粗糙和淺薄並非主要原因,最大問題是,在看過演出過後,我們總是無法找到批評和對話的對象。在那天的演後談裡,到場的演出者很少,而有點和諧和客氣的氣氛,也令大家好像不太願意直接批判、針鋒相對,只把意見輕輕帶過便算。我今年看到的演出不多,每當論及我沒看過的演出時,我便無從回應,只好靜坐一旁。有時部份劇評人說得興起,很容易便把發言從批評作品本身延伸到整個藝穗節的價值為何的問題上,這馬上便會挑起其他劇評人的神經,大家都滔滔不絕起來。

「何謂藝穗」的問題每年都總要重提一次,今年也不例外,但最令我感興趣的是,今年來自不同地方的劇評人人數眾多,無形中便形成了地方與地方之間的對話。這種對話形式大多並非來自對作品內容的交流,更大程度上是源於每個地方的劇評人都試圖將自身的地區經驗表達出來。劇評人天性好思好辯,大家似乎都有意無意將來自其他地方的劇評人視作對話對象,而把演出作品擱在一旁。一種評論者與評論者之間的良性對抗張力便隱隱形成了。

我只能說,在那幾天的事務性觀劇和交流當中,劇評人之間的風花雪月,遠比觀劇有趣得多。而更有趣的是,當我們樂此不疲討論藝穗節的意義和價值時,一種很少被人想像的藝穗節意義便浮現出來:那就是藝穗節作為劇評人之間的交流平台的可能性。劇評人天職本應是跟演出者和觀眾對話,但從我多年來的劇評經驗看來,劇評人最理想的對話者,始終是劇評人。即使澳門藝穗節仍然未能被提升為一個旅遊項目,卻在可能是無心插柳的情況下,居然發展成為一個澳門周邊地區的評論交流場域。

在中港台各地的劇場發展都逐漸走向產業化的大環境之下,澳門藝穗的去產業化情狀反而成為各地獨立劇評人的福地,我們以一種不只是「民間」,甚至是一種「半私人」的茶餘飯後交流方式,一方面輸出自身所背負的地區藝文圖景,另一方面也積極吸納其他地方的藝文養份。這種評論交流方式的最大價值在於:它是無法被任何形式的建制化和產業化所收編,即使我們之間未必是暢所欲言,但促使我們不把話說盡的動因,到底不會是任何官僚或商業原因,而只會是劇評人個人的心理或文化包袱。對我來說,這種劇評人的心理文化包袱,是一種促進地方文藝交流和發展的重大力量。

我特別高興重遇了去年在藝穗節認識的台灣劇評人。雖然只是在一個街頭演出之前淺談幾句,沒機會詳談,但見她風采依然,突然湧出了一份劇評人之間的共同感,心裡也特別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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