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飾演安德海的劉守正以堅挺不屈的姿態揭開衣袍,把已被閹割的下身展露於觀眾眼前,戲也彷彿到達了高潮。當然觀眾一定知道那是舞台化妝,但在這樣一齣以太監弄權以致最後遭大臣斬殺的「清宮劇」裡,太監的殘軀恰與他混進權力旋渦的決擇和造化構成了千絲萬縷的戲劇張力,編劇潘惠森不轉彎抹角,乾脆就把他所理解安德海的心路直接宣於對白之上:他要吃飯,他要爭氣,但他比誰都理直氣壯,因為只有他敢自閹,一切都是他應得的。於是,裸露的殘缺下身也就成為了劇中安德海一切行為的支撐,當觀眾看見這樣一道手工不差,卻還未算肖真的下體化妝時,安德海的形象也開始立體了,而不再是一面倒的奸狡。
可是如此坦露,視覺上是震撼了,卻白得不夠味道。我不知道這處理是編劇潘惠森所寫,還是導演司徒慧焯的設計,但若說是詮釋歷史,《都是龍袍惹的禍》一劇並沒有太多值得回味之處,這倒說明了他們只是想清楚明白地說好一個歷史故事,而不打算說什麼「歷史使命」。
正史對安德海敘述不多,《清史稿》只有一百四十字,而潘惠森所參考的材料絕大部份來自野史,情節上大也致保留野史的面貌,他最花功夫,也最想做的,應該是要為安德海的死翻案。野史裡說,安德海恃寵而驕,越權胡為,而丁寶楨來一招「前門接旨,後門斬首」,為的是他借出宮之便招搖斂財,所說的罪則是「宦豎私出,非制。且大臣未聞有命,必詐無疑」。這些情節在潘惠森手上都說得明明白白,甚至明白得過頭,只說大處而鮮談細節,乍看有點兒戲。當然,以潘惠森的語言風格駕馭歷史情節,這種兒戲不僅不是瑕疵,反而成為了他簽名式的歷史劇風,在十多年前的舊作《親愛的‧胡雪巖》和《大刀王五》裡,早已見此端倪。《都是龍袍惹的禍》一劇裡的刻劃,不在要弄清安德海到底有否恃寵弄權,有否私出歛財,甚至有否如劇中所述曾私穿龍袍,更不是在要弄清丁寶楨私斬安德海,為的是一己私怨,還是真心為民除罪。
全劇密佈潘惠森式語言,卻又跟他過去很多本土性濃密的劇作大異其趣,他一向擅把語言和人物陌生化,以經營出出荒誕的戲劇處境,如今劇中語言古今互滲,人物角色雖在歷史場景裡,其性格卻很富現代感。因此,《都是龍袍惹的禍》實際上存在著一種「去歷史化」的氣質:說安德海這個故事,對重新認識歷史絲毫沒有幫助,潘惠森要讓我們看的,並非歷史真相,而是在這個發生在何時何地都不大重要的故事裡,我們到底看到怎樣的人性表現。這大概就是潘惠森所說的「歷史的秘密」。
因此,為安德海所翻的案,不是他是否罪有應得,而是為什麼要死。因此當劉守正坦露下身之時,潘惠森筆下的安德海也昭然若揭了:歷史從不會觸及一個閹人的內心世界,尤其是像安德海這樣一個奸宦型人物,只有小說家和劇作家才對這種極端而複雜的人格感興趣。潘惠森把安徳海寫成一個既自負又空虛的人,他的所作所為不全是時勢造成,更包含了他的個人選擇。如此一來,當氣魄崇高的個人意志跟「太監自閹」這種如此猥穢的形象放在一起,詭美之效也呼之欲出。而這種詭美,恰巧就是《都是龍袍惹的禍》最堪回味的地方。
(《藝訊》2013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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