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15日 星期五

《山海經傳》之後 ——高行健的書寫,或我所無法書寫的高行健

一、高行健的晚期風格

那彷彿是高行健對自身狀態的一次宣言:「作家倘若想要贏得思想的自由,除了沉默便是逃亡」 。某程度上,作家的思想跟書寫應是同一的,作家沉默,即是拒絕書寫,除非他甘願拋下作家的身份,否則的話,沉默就是停止思想。高行健所追求的思想自由,結果只剩下「逃亡」一途。當然這「逃亡」跟高行健個人「法式流亡」是毫無關係的,用評論家劉再復的說法,高行健的「逃亡」是「退回到他自己的角色中」 。如此,高行健對自身狀態便提出了一種準繩的定義:藉著書寫,讓思想回到自身。

〈文學的理由〉一文的重要性,自不在見證高行健的摘冠之路。諾貝爾獎總像一道書寫的封印,歷史彷彿早就證明,得獎之後,沒有作家再能寫出偉大的作品。高行健也彷彿如是,然而他卻沒有在我們的視野中消失,從〈文學的理由〉開始,我們所讀到他所寫的文字,主要都是這類宣示式的文章,都收錄在近日出版的《論創作》一書裡。於是,我們終於明白,作為《論創作》篇首的〈文學的理由〉的真正意義,那就是讓高行健的書寫進入了他的「晚期風格」。

不論是「沒有主義」 還是「冷的文學」 ,由始至終,高行健的思路並沒有多大變化。他拒絕一切意識形態標籤,反對所有對藝術風格的追尋或顛覆,他只關心「真實」和「自身」之間的關係。他曾經說過:「真實之於文學,對作家來說,幾乎等同於倫理,而且是文學至高無上的倫理」 ,這種論調,若我們把「文學」置換成「戲劇」,對他來說似乎同樣適用。但「真實」之於高行健,究竟又意味著什麼呢?當我細讀《論創作》中的文字時,我感覺到一份安逸感,這是讀高行健過去的小說和劇本所無法經歷的。相對於「沒有主義」的時候,現在的高行健顯得更為坦然,也更加瀟灑地謝絕一切跟書寫風格有關的思考。他的「真實」,完全體現於直觀,體現於冷靜,於是關於作家書寫的思考,就只剩下一份清澈的虛無,所有「主義」跟「意識形態」,皆與他現在的思想,或書寫狀態沾不上邊。諾獎之後,他彷彿不再感到焦慮,因為他懂得享受虛無。

潔癖式的強迫症來源於內心焦慮,但高行健的「潔癖式思想」卻源自焦慮的消除。桑塔格(Susan Sontag)曾經說過,這種「沒有風格」的藝術觀,是「現代文化的最頑固的幻象之一」 ,高行健的思想潔癖,正是直承於這種頑固幻象。他不怕「風格」,因為他相信「風格」本就是一種幻象,妨礙著對「真實」的書寫。就像潔癖者不願觸摸他認為骯髒之物一樣,「風格」跟「主義」都是被污染的思想,他根本不予理會。可是,難道這不也是如「潔癖者想像骯髒」一般的幻象嗎?高行健企圖冷眼靜觀,從而觸及「真實」,但實際上他正正忽略了「我們根本無法擺脫世界」這一「真實」。高行健將「意識形態」視作洪水猛獸,但他卻沒有認真處理「意識形態」跟「真實」這兩個極端之間的各種存在狀態的曖昧位置,這就好像潔癖者覺得事物只有「絕對骯髒」和「絕對清潔」兩種狀態,而無視「絕對」本就從不存在、我們必然處於「部份骯髒」這一現實之中。

我把高行健的思想潔癖稱為「晚期風格」,是因為他的想法實在太能自圓其說、太過滴水不漏了。用薩伊德(Edward Said)的說法,晚期風格(late style)不是指已臻圓熟的藝術風格,反而更可能充滿苦澀和拒絕的味道。藝術的晚期往往是藝術家無法選擇的終點,在藝術生涯行將消逝的階段,藝術家傾向於一種不討好甚至拒絕別人品評的創作狀態,以宣示創作者的主體性 。當然薩伊德的說法並非藝術家的必然命運,但像高行健這種作家,已達評論家眼中的高峰,再往後走就只有讓這種潔癖思維繼續紥根於他的書寫裡,拒絕一切可能的「污染」。

乍一看,「退回到他自己的角色中」好像已在他的書寫中徹底完成了。然而事實卻是,他只是挾著桂冠詩人的身段,把此等說法轉換成文學教條,在各式各樣的讚譽和傳頌聲中,在讀者的視野之間縈繞著。高行健不可能再逃亡,自他進入晚期開始,他的思想便一直向著一個除了空洞「真我」之外便一無所有的奇點處塌縮下去。讀者視野中的高行健,都不是當下的他,而是過去的他,一個尚在逃亡、仍未塌縮的高行健。我們所讀到的,並不是晚期高行健口中的「抽象真實」,而是一個存活於「世俗世界」中的真實作家。

二、書寫神話的狀態

高行健尚在人間,但他的思想既達晚期,蓋棺之論還是可以定的。有論者把高行健的書寫軌跡欄腰分為三截 ,剛在新亞圓形廣場被首次刻寫在「世俗世界」的《山海經傳》 ,正好在第二三截之間的骨節眼上 。據論者的說法,這三個階段並非線性,而是呈上升的螺旋形,也就是說,「骨節眼上的作品」並非作者思想突變的見證,而僅僅是對某種思想形態的大成和終結。按照高行健後來的說法,《山海經傳》排除了歷代封建倫理以至現代意識形態的詮釋,從中國上古時代零散雜亂的神話碎片中,整理出一部龐然大戲 。他唯一沒有明確地說出來的,就是這《山海經傳》應將是部中國古代神話的「史詩」:以一幅清晰明媚的神話系譜,把神話與歷史間的曖昧之處扣連上,展示出一幅民族起源的豐饒圖景。事實上,除了為人熟悉的「盤古開天闢地」故事外,在高行健的戲劇構作下,從女媧造人、后羿身日、黃帝戰蚩尤到大禹治九州,呈現一條如史書一般的歷史發展流程。而高行健的神話詮釋工作,也堪如荷馬(Homer)完成《伊利亞特》(Iliad)和《奧德賽》(Odyssey)之後一樣,達到了詮釋工作的尾聲。

拿《山海經》跟《山海經傳》對讀,不難發覺兩者的敘事結構存在著本質上的差異。現今流傳最廣的《山海經》版本共分十八經,包括「五藏山經」、「海外四經」、「海內四經」、「大荒四經」和「海內經」,經文以描述地理環境為主,然後才輔以各種神話角色和故事的敘述。《山海經》並不具備線性的時間系統,起碼我們無法從中找到在各種神話系統都十分常見的創世情節。袁珂是現代中國神話研究學者中的第一人,他認為中國上古神話的「歷史化」,應「歸功」於以儒家思想為道統的封建統治階級,他們把神話中的神祇人格化,袪除神話中的非理性元素,再將神話寫成歷史,既維護了儒家的思想系統,也確立了統治階級一脈相傳的合法性 。因此《山海經》之怪力亂神,向為過去的儒者所唾罵,但對於像袁珂這樣的現代神話研究者來說,如此怪力亂神,方是神話的精華所在。

袁珂撰寫《中國古代神話》時,保留了《山海經傳》大部份的神怪成份,但仍以一種「通史」的形式記載著神話故事的發生次序,而高行健在創作《山海經傳》時,曾深深得力於袁珂的研究成果 ,自然也存留了「通史」的遺風。作為一部詩史之作,《山海經傳》實際上並不如高行健後來所說,能夠排除各種封建倫理和現代詮釋,回歸神話的原始風貌。相對於傳統的歷史書寫以至袁珂的研究工作,高行健在《山海經傳》中加插了很多甚具現代主義彩色的戲劇加工。整部劇作看似是龐雜鬆散,人物情節眾多,也沒有統一的故事線,然而從「歷史敘事」的角度看,《山海經傳》其實正好表現出一個異常統一的敘事結構。戲中的主線可以用羿、黃帝和禹三個主要角色來貫穿,羿是一位接近希臘悲劇式的英雄,他的悲劇性來源於神性與人性之間不可調和的衝突;黃帝是一位霸主式的大神,象徵了神話中神祇的殘暴和大能,也展示出神祇在神話中君臨天下的統攝力;而禹則是一位被徹底人格化的賢君,他以德行在人間稱主,割斷了神界與人間的統屬關係,從此天人相隔,人間不再受神祇所統治。我無法判斷劇終時的「禹之治世」,是否也是一種封建倫理的反映,但從由神到人、由悲劇性到人文精神的過渡和推展中,我們發覺高行健將整個中國神話系譜理解為一種「現代性」發展過程,雖然他一直希望在劇中保存原始神話的風貌,保留了《山海經》和其他古藉中的神怪風情,甚至煞有介事地點明要用「遊藝」和「廟會」的形式來演出 ,但凡此種種,都不過是劇場美學風格上的「神話化」。高行健寫《山海經傳》,在思維結構上依然是一次對現代性的意識追尋。

我並不肯定他後來所說要「排除現代意識形態的詮釋」,是否包含了《山海經傳》中的現代性精神,但可以肯定的是,高行健思想中的「晚期風格」並不包含《山海經傳》中的「中期風格」元素。在這個創作階段的骨節眼上,高行健的現代主義意識依然相當鮮明,他既將中國上古神話詮釋為一次現代性經驗,也從中對所謂「中華文化」進行了一次簡單但自覺的梳理。在此之後,高行健才跟「現代主義」和「民族文化主義」這些「政治符號」愈走愈遠,在緊接著的幾部「禪式寫意劇」中,我們才漸漸讀到他口中「排除現代意識形態的詮釋」,如何蠶食著他的作品肌理。這種思想轉變,正由於他思想歷程上的「螺旋形作用」,好像從不為他所察覺。

三、書寫外部,或被外部書寫

結果,高行健對《山海經傳》的事後評論,成為了他的一次小小的口誤(slip of the tongue)。十六年的等待 ,讓「晚期的高行健」不再是寫《山海經傳》時的高行健,他養成了思想潔癖,於是他必須為一直以來的書寫狀態加以正名,或扭曲,這亦因而令他無法再在文字書寫的道路上多作一次顛簸,除了埋首水墨畫創作,以及拍攝那些看似充滿詩意卻令觀眾無以名狀的電影詩 之外,就是不斷參加世界各地的文化節、研討會、頒發禮,發表他的文學宣言,以及任由別人詮釋自己。他的逃亡是回到自身,然而,當他仍然是「世俗世界」中一個閃亮的文化符號時,思想可以逃亡回來,但書寫卻終究在他的外部,注定永遠流離失所。

書寫必然是外部之物。高行健說:「所謂作家,無非是一個人自己在說話、在寫作,他人可聽可不聽,可讀可不讀」 。他的說法所處理的,正正是詮釋者的存在。高行健所追求的書寫狀態,是一種作者跟讀者的直線交流,但我們的世俗世界本就是一個「書寫」的網絡,作者的思想在到達讀者之前,早就經歷了無法估計的再書寫和再詮釋。用一個高行健或許不大喜歡的說法,這叫「互文性」(intertextuality)。例如當我們安坐在新亞圓形廣場上,一邊欣賞蔡錫昌執導的《山海經傳》,一邊細讀香港天地版或台灣聯合文學版的《山海經傳》劇本時,我們到底能跟高行健有多「純粹」的直線交流?

或者真的正如高行健的提示,《山海經傳》的演出已成了一個十足的廟會:這不是一個藉戲劇語言築構出來的廟會,而是「演出《山海經傳》」本身正正是一次戲劇界、文學界以至文化界的廟會「事件」。如果當年蔡錫昌能把《山海經傳》搬上舞台 ,那麼演出可能會更貼近高行健的原著精神,可惜今天挾著「世界首演」之名演《山海經傳》,觀眾所看到的卻已是一個「中期高行健」的經典作品「重演」,它不再合乎身在現場的「晚期高行健」的思想脈絡。於是高行健笑了,蔡錫昌說那是對他的最大回報 ,可是,這難道不也是最大的嘲弄嗎 ?高行健獨摘桂冠,早已擠身大師之列,演出者抱著崇敬的心重演大師的經典之作,而大師看到崇拜者「不自量力」的功課,終於像上帝一般發笑了。我們沒有人清楚高行健何以發笑,但這一笑,卻足以令他成了崇拜者的「上帝」,而崇拜者的營役已再不可能是對大師的詮釋,而僅僅是拙劣模仿。終於在「高行健藝術節」的熱鬧氣氛作幌子下,高行健再一次無法被詮釋和評論,他的「晚期風格」依舊固若金湯。

因此對這次《山海經傳》「世界首演」的「評論」,也注定只能停留在純技術性的層次上。例如香港劇評人梁偉詩認為,整個演出對作品中的神話性無從駕馭,大量堆砌各式各樣引人發噱的雜耍,完全無助將中國神話作現代意識的詮釋。於是當演出者把作品中將神話人格化視為一種「突破」時,落在演出之中,「突破」就只淪為「以儀式為內容」的民俗表演,無甚藝術層次可言 。我想梁偉詩的分析也正好揭示了《山海經傳》作為一次「過期」演出的本質:「大張旗鼓在中大新亞圓形廣場演繹《山海經傳》的意義,並不在於中國神話或高行健劇作的再現;場外『廟會』中觀眾抬頭便可與近在咫尺的高行健目光相遇、瘋狂粉絲與『諾貝爾神話』的神祗尖叫合照,那才是最具現代意識、現代所指的『神話文本』。一切都只是靠近『神話』的儀式」 。《山海經傳》演出之「過期」,令它有望被演繹一個現代神話的儀式,這可能才是我們唯一能夠評論的地方。

所以《山海經傳》以現代意識詮釋神話,其成功是漂漂亮亮的。挪來李維斯陀(Claude Lévi-Strauss)的結構人類學式說法,上古神話中的種種思維元素其實早已深陷於人類的文化結構中,若我們說《山海經傳》是對神話的一次現代詮釋,那既是說它再現了文化結構中的神話故事,也是說它把這些神話故事說成了一個現代性故事。但更為重要的,卻還是藉著把《山海經傳》裝配成一次文化事件,將在現代主義意識抬頭之後被抑壓下去的「神聖性」重新喚醒。觀眾讀者置身於佈置成廟會的新亞校園裡,以一種傳統神話化的氛圍烘托出這個「諾貝爾神話」和「文學巨人」的神聖色彩,其中的神話性情態,可說是徹底「現代」的。

反而因為天雨關係,被迫改在室內進行的首天「首演」,卻以一種近乎「徵兆」的姿態,在這個「現代神話」中鑿出一道缺口。導演蔡錫昌取消了場外的市集,同時為遷就室內體育館的佈置,刪除了佈景和燈光這些不可能在館內發生的舞台元素,他甚至將計就計,乾淨將演員華麗的衣飾也一併脫掉,只保留賴以辨別角色的頭飾。蔡錫昌說,這次演出可稱之為「赤裸劇場」:袪除一切不必要的戲劇美學,把演員還原到最基本的戲劇元素:人 。結果,沒了一切華麗的戲劇偽裝和遊藝面具,我們終於看到了戲劇的未完成性:演員的幼嫩技巧根本未能駕馭《山海經傳》龐雜繁茂,而他們的努力也終究只是對大師的「拙劣模仿」;而面對著演出者「赤裸」的身子,高行健笑了,因為他彷彿意識到,在他的「晚期」階段,不論別人是重演他哪一個時期的作品,都絕不會是一種詮釋,而僅僅是一種恭維而已。

唯一他所始料不及,大概是他的「逃亡」身段終於徹底敗壞了。高行健藉著《論創作》中的理論書寫,試圖保存他「書寫的內在性」,然而在自我的外部,「他的書寫」不斷書寫著世俗世界,而他卻拒絕讓被「他的書寫」書寫出來的世俗世界,反過來書寫自己。他自身的一部份終於失落在他的外部,成為了《山海經傳》的「世界首演」,成為了「瘋狂粉絲與『諾貝爾神話』的神祗尖叫合照」,也成為了評論者的言語,以及我在這篇文章中的書寫。然而這一切,彷彿跟高行健都毫無關係。

(《字花》第15期,2008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