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董啟章在回憶九七前後的一些創作時發現,當年曾經一度出現的香港考古熱,近年已漸漸沉寂下來,他不肯定那究竟是因為媒體的焦點轉向,還是大家的興趣已不再在那些帶有政治性的考古論述之上。董啟章的觀察大概是對的,但這未必就是因為近年香港缺乏重要的考古發現。身為作家,他所關心的自然不是香港的考古成就,從他在九七前後所進行的一系列創作中,可以看出他關注考古事業,乃是源於他對「重寫香港史」的熱忱之情。
歷史本身的應該是中性的,但對歷史的理解往往是充滿各種立場和觀點的。「重寫香港史」本身就已經是一種觀點陳述,我們自然不會用「讀史」的方式去閱讀董啟章的《地圖集》和《V城繁勝錄》,反而會更加關心,他所理解的「歷史」到底是怎生模樣。九七前的考古熱,畢竟只是標誌著一種政治態度,「考古」的標目不是要考掘歷史,而是要藉著考古學式的思考去突破關於「九七」的各種陰霾,為所謂的「香港人身份」設下一個想像框架。
所以,在「身份」這個問題上,「考古學上的隱喻」往往比「真實的歷史事件」來得重要得多,而「臨流鳥」正正是這樣的一個隱喻。臨流鳥喻意無根飄泊,終生飛翔而無家可歸。在十年前的劇場作品《飛吧!臨流鳥,飛吧!》裡,臨流鳥就被詮釋成香港人的「始祖」,他/牠們本是以這個海鳥為家的輋族人,後來卻突然消失在香港的歷史敘述之中。而在現實生活中,赤臘角的確曾經出土過輋族人的遺址,不過在興建新機場時被徹底鏟平了。劇場裡的這種史實與想像的耦合,無疑就是九七時代香港人對身份想像的最佳寫照。
當年《飛吧!臨流鳥,飛吧!》好評如潮,乃是因為作品能藉著「臨流鳥」的隱喻來提升香港身份問題的思考,在充斥著各種沉悶政治論調的時代裡,這可謂是一股清泉。但十年回望,當年震撼著一整代人的隱喻,今天是否仍然適用?在最近公演的新版《飛吧!臨流鳥,飛吧!──消失的翅膀》之中,導演陳炳釗希望透過重演來回顧自己的生涯,也藉此再度重提「考古」這一命題,試圖延續十年前的思考路線。但另一位導演張藝生卻以一個比較年輕的身份,希望在演出中尋找新舊材料的對話。
但十年人事,陳炳釗和張藝生的意圖終於都落空了,我們不得不承認「臨流鳥」最終只是一個關於「九七」的隱喻,而不是「香港」的隱喻。新版中保留了大部份舊版的表演結構和內容,卻沒有為新版賦予全新的歷史意義,唯唯是加插了一些在這十年間才出現的新文化符號,像「SARS」、「七一」、「CEPA」和「自由行」等。我們在劇場裡所看到的,彷彿就是一個「十年後的九七」,符號和圖騰改變了,但所指涉的依舊不變,依然是那一份被過度詮釋的無根感。
於是劇中對所謂「香港人身份」的反省,便出現了十年的時空錯亂。如果十年前對遠古歷史的追尋,是希望從英國和中國之間的夾縫逃脫出來,透過回溯「香港」的真正來源,消弭或無輕「九七大限」所帶來的無根感,那麼在十年後的今天,當我們不再有什麼「大限」、什麼「夾縫」的時候,重提「臨流鳥」的無根隱喻,到底又意味著什麼?
或者,臨流鳥的出逃和回來,就正如陳炳釗所說,根本就是他個人的生活思考,而不是什麼香港人的集體隱喻。在十年前的舊版之中,年輕演員參與創作的成份很高,但在新版裡卻再也無法清楚聽到演員的聲音了。劇中所呈現的身份想像,已演化成一個「九七」圖騰,深深植根於深為「九七」所惑而焦慮不安的那一代人心裡,但對於年輕一代來說,這個「九七」圖騰根本不算什麼。正如一位年輕演員說,「九七」早已寫在教科書上,大家早就習以為常。身為中國管治下的香港人,本就是年輕一代的生活前提,既無容置疑,也毫無焦慮可言。他們大概不會對《消失的翅膀》會有真切的認同感,因為演出已將「歷史」牢牢困在舊一代人的「集體回憶」裡,「九七」、「身份焦慮」、「無根感」等通通都被圖騰化,然後被簡單地說成是「我城」的共同命運,供給那一代人細意懷念。
因此《消失的翅膀》失諸交臂,跟香港現今的身份問題一樣,正是由於舊一代人無法接合不同的「代」之間的「集體回憶」,從而為香港建構出一套完整的歷史圖像。在新版裡,加入北京人何凡一角可說是神來之筆,在劇中他曾經說過,他對上三代都是在北京生活,北京的歷史早已深烙在他的生活之中。如果將北京和香港作一次「雙城記」式對照,我們就會發覺,香港「代」的數目原來未必不夠形成一股堅實的歷史感,畢竟我們大都已是移民的第二代,甚至第三代了。香港的問題,或者就正如文化人朗天所說,乃是因為文化的新陳代謝速度太快,每一代人的集體回憶都是各自表述、互相隔絕,無法薪火相傳地累積下去,上一代人所念念不忘的生活,下一代人則會棄之如屣,甚至視若無睹。香港的文化,一直保持恰如其分的淺薄。
「因為遺忘,所以了解」。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某一代人的「集體回憶」,而是能在生活中切實地累積下來的文化感和歷史感。遺忘了某一代人的歷史鬱結,我們才能從更宏觀的角度,反省我們的生活,了解我們的歷史,如果這個「我們」是代表著所有「香港人」的話。
「因為遺忘,所以了解」。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某一代人的「集體回憶」,而是能在生活中切實地累積下來的文化感和歷史感。遺忘了某一代人的歷史鬱結,我們才能從更宏觀的角度,反省我們的生活,了解我們的歷史,如果這個「我們」是代表著所有「香港人」的話。
(《信報》2007-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