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4月2日 星期日

自由聯想者的二重奏:《一個自由行者的斷章殘句》

一部作品總會有一定的完整性,但任何創作的展開都必然是斷裂無章的,創作就是把當中的斷章殘句梳理出脈絡的過程。我們可以把《一個自由行者的斷章殘句》視為潘惠森在創作《大汗推拿》時被耙棄的廢棄物,但意料之外的是,當他將這堆本來已掉進廢紙箱的殘碎意念起回加工,卻呈現出相當的完整性,而不像是左右拼湊的斷章殘句。

或者,此劇正好顯出了潘惠森的另一種創作意圖。觀眾常以為潘惠森一直迷戀於其「系列」創作時,誰不知他的「外圍創作」也足以構成別開生面的創作景觀。《一個自由行者的斷章殘句》由兩部份組成,劇場裡所演繹的是自由行者大汗(陳炳釗飾)在尖沙咀巧遇李四(李鎮洲飾)的故事,而潘惠森則擔演朗讀者的角色,誦讀一段又一段自《大汗推拿》延伸出來的文字創作〈大汗推拿斷章〉。因此我們不免會以為,《一個自由行者的斷章殘句》好像跟《大汗推拿》有某種主題上的密切關係。但我們其實也可以這樣設想:《大汗推拿》跟〈大汗推拿斷章〉是潘惠森在同一出發點上,用不同的方式說的兩個故事,它們之間本就不是互為呼應解釋,僅僅是一種創作上的「自由聯想」。《一個自由行者的斷章殘句》的出發點則始於〈大汗推拿斷章〉的終結,文字中曾經提過大汗在多年後會遇到李四,由此延伸出劇場裡的演出。故此,我們與其把它當作《大汗推拿》的「外傳」或「外傳的外傳」,倒不如索性讓它在劇場中自由生長,成為一場自足的「自由聯想」。

事實上,《一個自由行的斷章殘句》沒有潘惠森之前大量作品中所共有的豐富意象,大汗與李四的一段故事簡單直接,線索分明,若不是加入〈大汗推拿斷章〉的互動朗讀,甚至顯得有點單薄蒼白。所以潘惠森擔當這個不太需要「演」的角色,就不是如往常很多作品裡一般,僅僅為了對全劇作「潘記出品」式的「簽名」了。劇中他處於一個貫穿全劇的位置,從開場時提燈引領兩位演員進場,在演出期間不斷穿插誦讀另一個故事,到結尾時熄燈離場,已令他從創作者進化為劇中一個不可或缺的核心元素。

我們可以把全劇理解一場文字故事與劇場故事的二重奏:兩段樂章主次有序,劇場故事為主,文字故事居次。在劇場故事的推展過程中,文字故事則在潘惠森的調控下不斷插入,時而是回應,時而是共鳴,時而是干擾。有時劇場故事也為著文字故事的節奏所牽動而有所回應,例如當潘惠森引聲誦讀時,兩位演員會默不作聲,玩弄著手上的骰子和紙張,為文字故事營造出共鳴,或干擾;有時他們亦會有意無意配合文字故事的發展,做出看似互相呼應的動作。不過這些故事之間的回應、共鳴和干擾,並不能算是情節性,而僅僅是節奏性的。兩個故事看似有莫大的關連,好像分享著很多共同的意象和題旨,可以互相解釋,互為指涉。只不過很多時當我們彷彿把握到兩者之間的「關連」時,卻又會忽然發現它們好像根本互不相干。正如《大汗推拿》與〈大汗推拿斷章〉之間的「自由聯想」關係,劇中兩個故事的「關連」其實是一種「空指涉的關係」,也就是說兩個故事的「關連」只是我們想像出來的「空意符」,所謂「關連」並沒有具體內容。潘惠森在訪問中說過,「我一直都希望可以跟觀眾分享這種東西。例如說,這杯咖啡的價值不在於它賣了多少,有多少人來買,而是在於你是否喜歡它。……我是第一次公開地,很直接地說明這件事。」或許所謂的「關連」僅是要表達這種「是否喜歡它」的「價值」,但我們也不必著眼於要解讀故事間的「關連」與這個「主旨」之間的深層關係,因為潘惠森的「道理」,已在大汗和李四的爭假錶事件,以及張三洗假鈔的事情中,說得一清二楚了。這種「關連」上的空洞,反而是激發出饒人回味的幽默感。這種幽默感,只可以被理解為藝術氣氛,而不是一種意義表達。

當你既喜歡一部作品,又能明白地說出它所要表達的意義,卻居然說不出其中的「關連」時,那就表示你已經完成了一場觀眾的「自由聯想」。



伽傌葉外的意象:《伽傌葉‧前行動》

彭家榮告訴我們,「十二緣起」中的「行」是一種記錄。在大千世界中,我們的行動會被記錄,或者應該說,是會留下痕跡。這並不是主宰或被主宰的過程,而僅僅是某些機綠巧合的相遇。因此,創作也是一種「行」,作品不是由創作者主宰,相反,創作只能反映創作者曾經在世界上行動,但創作者與作品之間,卻沒有邏輯實證論上的因果關係。

「行」也是「業」。彭家榮也說,他心目中的「業」並不是善有善報的折衷因果,「業」是一種單純的作用力,作用於物事的生滅過程之中,沒有道德判斷,也沒有主體性的本質。當彭家榮從Lokennath Bharttacharya的小說The Virgin Fish of Babughat 中得到啟迪,發展成一棵「伽傌樹」時,作用於創作中的「業」便由此得到顯現。

The Virgin Fish of Babughat中的佛學意味並沒有如此的強烈,反而這部小說更能讓人聯想到深刻的社會批判力。故事敘述了一個不知名的禁閉空間,困在裡面的男男女女通通都被脫去衣服,但他們卻能享盡用之不竭的物質享樂,以及毫無節制的性愛快感。這顯然是一個現代寓言,當中的寓意呼之欲出:它直指現代社會中的無形意識形態,如何蒙蔽著大眾的獨立意識。故事中的人無衣可穿,身上唯一能辨別身份的特徵被狠然剝奪,淪為社會中的一粒無意識的棋子。但最為可怕的,是人們對這種主體失落的狀態根本一無所知,在物質快感充斥之下,人們漸漸忘記了原初的自我,自願地沉醉於虛幻之中,不僅自以為已得到了理想生活,甚至還協助剝掉新來者的衣服。這個寓言框架,我們在《伽傌葉‧前行動》中仍能找到明確的痕跡。

但《伽傌葉‧前行動》的演出卻又令人產生兩個源流迥異的意象。其一是柏拉圖的洞穴比喻。這位偉大的古希臘哲人認為,一切能經驗到的事物,其實都不過是在陰暗洞穴中晦明不定的影子,真正的實在是在洞穴之外,被太陽照耀著的那個光明世界,也就是柏拉圖所講的「理型」。但我們對此根本毫不知情,因為我們都被捆綁在洞穴裡,以為影子才是真實。在《伽傌葉‧前行動》中,一個文字記錄者(嚴惠英飾)藉著記錄,重新回憶起早已遺忘的過去。如果我們把劇中的禁閉空間想像成洞穴,那麼這位文字記錄者的行動就不只是要在世界中留下潛行軌跡,而是通過「重新記起」獲取前行的動力。但吊詭的是,據柏拉圖所描述,一個從洞穴裡出走而發現真理的人,將會在回到洞穴之後被在洞穴裡的人殺死。如果輪迴是存在的話,就表示那被殺的人會重新困縛在洞穴之中,繼續誤以為影子是真實的。當文字記錄者漸漸憑書寫發現真理,她將會注定受到同伴的排擠,甚至可能被殺,這也就是說,妨礙前行的動力,讓禁閉狀態繼續循環不息,不是來自創造禁閉空間的人,而是來自被禁閉者自身。

由此又會產生出另一個無關的意象,就是魯迅的「鐵屋中吶喊」。劇中文字記錄者在末段呼喊出魯迅的名字,顯然她已從記錄中發現了她們的「鐵屋處境」,如此她便不再是陷於輪迴或回憶的循環裡,而是通過文字,或者該說是知識,的啟蒙而向上爬升,那是一種線性的運動。可惜的是,正如魯迅自己也意識到自身作為啟蒙者的局限一樣,鐵屋不一定牢不可破,但在你突破鐵屋禁閉之後,又如何能保證你不也是身處在另一個更大更無形的鐵屋之中?《伽傌葉‧前行動》的英文名稱是The Tree of Action Named K,K可以是「業」(Karma)的英文字首,也可以令人聯想到一個充滿卡夫卡式虛無感的K。「業」是一種作用,也是一種自身的狀態,你可能已經知道,也可能並不知道,其實你是正在被某種無法理解的動力所作用,但總又覺得無可名狀。我們自然可以用單純中性的因果報應去想像K,但這又令我們無法擺脫走向虛無的絕望傾向。

對於「業」,或K,我們並不知道,也不必追問。只是劇中要呈現的所謂「業」,是否僅能在創作者的創作機綠裡,和觀眾欣賞演出後的臆想之間尋找,卻無法在劇場作品中呈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