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3月13日 星期一

別把人性想得太天真:《攻心》

真相有兩種,一種是看得見的真相,另一種是被隱藏的真相。真相沒有被顯現,往往都是人性陰暗面作怪。《攻心》要問的,正正是關於發掘被隱藏真相的問題。

「攻」,發掘也;「心」,是為真相。但這種真相,並不是客觀世界的現實,而是人心深處的秘密。《攻心》一劇表達了兩條關於「朋友之道」的信條:朋友之間在乎互相相信任,也在乎互相坦白。不過,現實是信條既互相矛盾,亦難以貫徹到底。譬如陳之明(凌紹安飾)知道鄭瑩安(英樹飾)是女同性戀,但一直沒有說,言談之間郤又處處顯出她的鄙夷。這不僅是對同性戀的價值判斷問題,還更說明了對朋友(或任何人)完全坦白,只是一種不切實際的想法。

但《攻心》的主旨並不是這些。我們常常以為「坦白從寬」,尤其在友儕之間,就算犯了過錯,只要你願意坦白,真心的朋友總不會棄你而去。這根本就是一種幼稚的迷思,如果你相信「朋友之間在乎互相坦白」的信條,甚至要求你的朋友也一同遵守,當朋友當眾迫令你坦白,或者揭露你有所隱瞞時,只會令你無地自容,而不會因為你說出了真相而贏得友誼。你這時要面對的,已不是別人的目光,而是一個既需認同又要拒絕的矛盾自我。葉生平(鄭綺釵飾)不是為著被揭露她問過寧滿(鄭至芝飾)借錢而跟寧滿反目,而是因為她必須把自我的一部份暴露在人前供人審判,連她自己也是其中的審判者,無情地審判自己的不坦白,和自己的背信棄義。因此,在友誼的邏輯裡,真相是什麼並不重要,甚至連寧滿是否殺人兇手也不重要,真相如何被揭發才是至關重要。到底是自己主動說出來,還是被別人狠狠地揭發?前者代表坦白,後者則是不信任。在友儕之間,如果不坦白,如果不信任,那就等同於背叛,等同於出賣,換來的只有反目成仇。這才是劇中要說的。

之不過,不能信守「坦白」和「信任」的朋友之約,是否就注定要反目成仇?葉生平與寧滿只為寧滿借錢的動機而互相敵恨,雖然編劇提供了一個和好如初的虛假結局和一個互為陌路的真實結局,但我們只能把兩者視為人生交叉點上的平等選擇,所謂的「真實結局」只是編劇的選擇,而不是真正的人性。觀眾大可以因為相信「人間有情」而選擇和好的結局,亦可以有感於人性的醜惡而追隨編劇的抉擇。然而,現實根本不容許如此抉擇,對待曾經反目的朋友,我們怎能從容寬恕他/她?又怎能從容離棄他/她?編劇實際上只為我們提供了兩個極端而輕鬆的選擇,只有聖人才能凡事寬恕,輕鬆地原諒一個背叛過自己的人,也只有真正無情的人才可以對一個相交多年的朋友視而不見,甚至對之輕描淡寫地奚落一番,而毫不動心。現實畢竟是沉重的,編劇的結局不是對人性的悲觀,而是把人性想得太天真了。

(2006-3-13)

2006年3月7日 星期二

一場不能完成的末日救贖:《世界末日的倒數》

關於世界末日,我們一無所知。除非你是宗教信徒,否則想像真正世界末日——並不是那些總留有一線生機的荷里活式虛假末日——的唯一功用,就是給予我們想像死亡的機會。在《世界末日的倒數》中,作家(吳碩偉飾)要進行一場對世界末日的想像,對他來說,世界末日不僅是集體死亡,更是時空和意識的永恆消失。從一種反存在主義的觀點來看,世界末日是對「存在」的反噬,個體的存在和死亡是孤獨的,但集體死亡卻是讓差異消失,孤獨也不復存在。所以在作家的描述下,末日前的世界彷彿是大同的,因為一切人性與利益的都變得無關痛癢了。

但這畢竟只是作家的一廂情願,也顯出了他的鬱結和淺薄。他萬萬料不到,他筆下的角色會質疑他的創作。對於這對男女角色(梁遠光、梁曉端飾)來說,他們的未日世界需要一點痛,和一點反叛,但作家並不同意,因為這不是他希冀的末日。事實上,作家根本沒有明白,作為一場無法理解的集體死亡,世界末日只可以是純粹個人的救贖性想像,你甚至不能為任何角色賦予任何相關的想像。

救贖到底在哪裡?《世界末日的倒數》本就不是一齣關於世界末日的戲,作家只想透過想像末日來建構「他的秩序」。但很「辯證」地說,任何秩序都隱藏著「反秩序」,對作家的想像末日而言,「反秩序」就是角色的反叛。因此,所謂「作家的秩序」本就不是打在電腦螢光幕上的故事,而是必須通過角色對原來的秩序進行反叛,才能構成真正的「作家的秩序」,即是那個「世界末日故事」。這就是作家走向救贖的過程。

只不過,這場救贖實際上根本不能成功,又或者說是不能完成。「秩序」與「反秩序」的對揚早就存在於作家的回憶裡,在他的回憶中,弗洛依德式的父親是「秩序」,作家所佈置的則是「反秩序」,而秩序發生的場所正是那兩缸大與小的熱帶魚。難道我們可以說,這兩缸熱帶魚己令作家的父親完成了救贖嗎?不,因為這種正反秩序對揚亦只是存在於父親的回憶裡:他被社會的秩序操弄,唯有靠擺佈熱帶魚(或兒子)來建構那跟社會秩序對抗的「反秩序」。

由此我們發現,回憶只是一種永劫回歸,不斷回溯著重複出現的正反秩序對揚和新秩序的創生。我們以為舞台上的一隻斷裂大眼睛是終極的秩序根源,誰不知其眼珠正好是本被秩序操控的熱帶魚缸。這就驗證了,所有「秩序」都藏著「反秩序」機制,一切都在反抗和再生,所謂的世界末日根本不會發生。而當作家試圖藉著描述世界末日得到救贖時,他只會發現,「世界末日」的「完成」,就是「世界末日」的「消失」,螢光幕上的故事會被狠狠地刪去,一切歸於原初,救贖之路,亦需要重新開始。

或許正如本雅明所說,救贖只會在死亡之後方能完成。這正正意味著,生命就是不斷追尋不可能完成之救贖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