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17日 星期三

恩情債務的悲劇性:《老竇》

親情從來不是必然事,如果我們以為「百行孝為先」,也僅是一種信念,而不是生命的常態。我們有時會聽到「生娘不及養娘大」的故事,但這種故事到底只是宣揚孝行的意識形態機器。我們不敢承認,但必須承認的是,人性並不光輝,而且是晦明不定,所謂道德上的「美好」大都只是一些「媚俗」的選擇。

《老竇》一劇提醒了我們:養育之恩不只是一種恩情,也是一種債務。劇中的兒子澤棠(杜施聰飾)在父親(馮祿德飾)死後回到老宅,除了收拾遺物之外,本來就是為了了卻這場養育的債務。但當他狠然拉開老宅大門,馬上便陷入漫長的回憶之中,過去的生活片段紛至沓來,那個惹他煩厭的父親形象成為了他的夢魘,纏擾不休,卻又揮之不去。

在澤棠對自己前半生的回溯之中,我們知道他一直看不起這個不是親生的父親。這個父親沒有尊嚴、沒有骨氣,對人態度總是卑躬阿諛,在澤棠心目根本沒有份量。但正正就是這種缺失,他便要承受著一種「恩情的債務」。澤棠是孤兒,半生以來一直都不知道親生父母在哪裡,而且也沒有尋找自身來源的慾望,也就是說,澤棠承認了自我生命的拋擲性:他沒有來源,也沒有先天的生命意義。因此,當他在成長過程中,必須接受這沒有必然性的父親恩情,就成為了一種債務。這種債務,澤棠既不願意負擔,也不願意償還。

自澤棠青年時代開始,他一直逃避著這項債務,他必須看不起父親,也必須藉著工作和婚姻以逃避債務。可惜,他的努力顯然是徒勞無功的。他的回憶本就不是一部完整的家族史,而是從回憶中所抽取出來的片面書寫,回憶中,他試圖跟青年的自己(李俊傑飾)對話,令本來只可能線性呈現的家族史法則被徹底打破,於是這段回憶馬上便轉化為成年澤棠企圖改寫歷史和逃避債務的場所。只是,當澤棠發現父親把家用全都留給他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債務不僅沒有還清,更是永不可能還清。

澤棠的生命根本不具備拋擲性,而是充滿悲劇性。本來他可以在父親生前以親情償還債務,而他卻選擇了以對父親的否定和肉身的逃離來賴帳。只不過,他到底不能狠下心腸,於是當他選擇將家用從星加玻寄回去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他放棄徹底的逃避。結果,性格和選擇驅令他墮入悲劇的命運:他努力逃避這場恩情債務,但自己的選擇又令他重陷債務之中,現在既然父親已死,債務最終無從償還。於是,澤棠只有永遠背負著父親的夢魘,直到肉身的死亡。

那就是一場恩情債務的悲劇:肉身只要仍然活著,「不能償還的債」都會把主體推向永劫的死亡。

(原刊於此:【link】)



2006年5月14日 星期日

七分鐘的愛情幻象:《不如跳跳舞》

讓愛情的發生限制在一個經過精密計算場景裡,未必是每一個人對愛情的信念,但大概已是現代社會中的一種常態。所謂的「單身派對」(single party)正是這種狀態的極致了。「單身派對」有另一個被稱為「極速約會」(speed dating)的叫法,但當中邏輯仍沒有不同:讓愛情在最短的時間內發生,也讓可供選擇的愛情對象盡可能地多。我們未必都相信現代愛情可以在七分鐘之內發生,只是忙碌的生活令我們根本負擔不起讓愛情緩慢地滋長的機會成本。《不如跳跳舞》的派對發生在一艘遠駛港外的遊船上,在這個域外空間中,參加者的日常生活被暫時隔絕,跳舞被設置為愛情的唯一隱喻,「不如跳跳舞」跟「不如談談情」也成為了同義詞。

不難想像的事,這應該是一盤大有可為的大生意。只是當生意搬到舞台上,我們看到的自然不是主辦者賺個盤滿砵滿的情境,而是對現代都市愛情的一種浪漫得過份,也天真得過份的幻想。劇中六位主角各自呈現出迥然不同的愛情態度,卻全都是被電視片集玩弄得陳調老套的「典型」:對初戀念念不忘卻又裝成登徒浪子以掩飾內心空虛、因為社會地位低微而羞於追尋真愛、年紀不輕且渴望愛情但仍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嘴臉、諸如此類。這些人都有一個共通點:心底裡裡都真心地渴望愛,只是還欠一個讓愛情迸發的契機而已。當然在這種過份經營的尋愛派對上,每個人都可以理氣壯地找尋伴侶,但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那七分鐘和那支華爾滋舞都只是擺擺姿態而已,真正的愛情還是要靠緣份、靠努力、靠誠意。於是乎,在派對的規則外耍耍手段就變得必然,甚至自製巧合得驚人的緣份,以及依靠突如期來的鐵達尼式「災難」。

這根本就是「都市愛情劇」的最典型公式:六個對愛情各懷想像的人,不斷在錯摸中離離合合。編劇唯一著力經營的,只是在這個接近奉行「三一律」的場景裡,賦予一個「積極樂觀」的大團圓結局:讓有情人終成眷屬,一種暗示「唯一」、「最後」、「盟誓」、「永恆」的說法。然而,在真實的「都市愛情」路上,這一切暗示都是虛假的,或說是只可能在都市童話中發生。只是我們卻仍然寧可被騙,也甘願相信這種愛情戲的幻象。

又或者,甘於被童話故事欺騙的人,始終都相信愛情就場美滿的華爾滋,讓男男女女繞著舞池翩翩起舞,在不斷尋覓之後找到所謂「最匹配」的那位,最後雙雙沉醉於純粹的浪漫之中。只是,當舞台上只有三對男女的舞影時,那是否暗示了一種對愛情網絡的膚淺想像?而當華爾滋舞是劇中愛情的唯一比喻物時,那又是否意味著,愛情僅能被想像為一種圓舞曲式的浪漫,其他舞蹈中的激盪與情調,以及關於欲望的隱喻,根本與愛情毫無關係?這種對愛情的構想,大概就是源自一種流行文化式的愛情邏輯。

(原刊於此:【l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