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3月4日 星期一

《還魂香》破格與變調

畢竟已是一百年前的小說,而且《老殘遊記》的名氣相比《紅樓夢》、《三國演義》等章回小說亦大有不如,老殘的故事大抵不算是家傳戶曉。幸好編劇何冀平總喜歡做改頭換面的事,像《德齡與慈禧》中的慈禧也不是歷史書中的慈禧,老殘的故事也給她改寫了,而且改得有聲有色,看過原著的觀眾會別有一番味道,未看過原著的觀眾亦大可以當作一齣新戲來看,應該會看得趣味盎然。

從節情發展、人物塑造到舞台風格上,《還魂香》都有一種統一的變調,就是從寫實到抽象。故事上半部取材自《老殘遊記》最後五回,老殘為博聞名齊河城的歌女黑白二妞的青睞,決意追查賈府十三條人命的懸案,為賈魏氏洗脫罪名,最後揭發了真正元兇原來是癡情浪子賴少秋(脫胎自《老殘遊記》裡的吳二浪子),這彷彿就是一個典型懸案故,本來沒有甚麼驚喜。及後故事由實轉虛,賴少秋道出賈府十三口並未真死,而是吃了「千年醉」而昏迷未醒,只要有人吞下「還魂香」昏迷的人就能甦醒,代價是吞下還魂香的人將會沉睡一百年。然後當老殘在非真非假的青龍洞裡找到還魂香,舞台上已不再是節情推展,而是刻畫了老殘、賈魏氏、黃應圖和剛弼眾人,在面對吞下還魂香要沉睡百年這命運上的心理爭扎,這以寫意代替鋪陳,明顯已超越了原故事的格局,這是節情發展的虛實變調。

老殘這個角色寫來沒有太大破格,而謝君豪演來水準穩定,但跳不出「南海十三郎」的格局,豪邁放曠有餘,內歛沉穩不足,總有點能放不收的遺憾,反而寫次要角色卻有連綿不絕的驚喜。賈魏氏在原著中著墨很少,在舞台上卻把她寫成表面上三貞九烈,其實內裡抑壓著情慾;剛弼保留了原著的形象,是個為求清官之名而濫用刑罰的酷吏;而脫胎自原著中王子謹的黃應圖更加有趣了,其改造很具深意,未當官時道貌岸然,大案保舉後卻「一為官便不成人」(劇中老殘語),變成令人印象深刻。這三個角色的人性反像,是對人性貪慾的反諷,賈魏氏貪圖貞節而非情慾、剛弼貪圖清官之名而非錢財地位,黃應圖貪圖明察秋毫之譽而非追求真理之望,這都是人性間另類的利慾薰心,甚至比好色貪財更令人膽顫心驚,他們的塑造相對原著可謂大破格,亦破得精采。另外像賴少秋、賈望春、賈幹、魏源等也寫得別開生面,比原著自然豐富得多了,他們都是劇中寫實的角色,透徹反映人性裡黑與白之間的灰色。

但更令人激賞的是一對維妙維肖的黑白二妞。她們的重要性不在於推進戲劇發展,而在於貫穿全劇的主題和風格,黑白顛倒成語帶雙關自然是神來之筆,而且她們以傳統戲曲和身段,配合絕倫的音樂創造,渲染了舞台色彩,亦有助虛化情節。她們大概不是寫實人物,老殘沉醉她們曼妙的歌聲,也變得非實非虛。老殘超脫了當世人性的貪婪,閒雲野鶴逍遙自在,但這也不過是自命清高,為查出冤案真相和一聽二妞的絕唱,居然再次投入現世爭逐,那仍是貪婪一種,沒有超越現實。只有當老殘被青龍子點化,吃下「還魂香」而沉睡百年,在黑白二妞的餘音嫋嫋之間飄渡巔峰,他才能真正超脫現實。

虛與實的人物共冶一爐,也象徵了人性的複雜性。

舞台風格也是變調。舞台上傾斜的賈府大宅和歪歪斜斜的公堂匾額,已落實了舞台上充滿暗喻的非寫實風格,劇情轉入老殘尋找還魂香,人物為是否吞下還魂香而爭扎,整個舞台彷彿已轉變到純寫意的境界。不過有一幕把賈魏氏等人的內心交煎明白地演出來,便顯得過份外露,情節其實已挖掘了他們的扭曲人性,這一幕既像是重點主題,又好像要讓他們反省,但反省似乎留給半實半虛的老殘比較合適。況且留白太少,從實轉虛的寫意味道也少了。

劇終時老殘問青龍子:「百年之後,會是甚麼時候?」青龍子回答:「我從來不計日子。只希望你醒來時,別像我這樣失望。」人說《老殘遊記》時不分唐宋,地不辨南北,《還魂香》卻超越了唐宋,直指現世,但對劇中老殘而言,百年之後是甚麼光境毫不重要,只要他知道能在百年之後仍聽到二妞的絕唱,也已經足夠了。如果把百年之後的時代勾畫出來大可不必,老殘選擇吞下還魂香,這已是完美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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